
图:郁风
让别人怀旧,她为明天操心
---作者:方天
《故人·故乡·故事》,三个“故”字,是很怀旧的题目。
可作者却不是个很怀旧的人。所谓“不是很怀旧”,是说生活中的郁风先生总是在为明天的事操心,而昨天或者几个小时前的事,她往往已经忘却了。二○○○年,她和黄苗子的夫妇书画展将在上海图书馆展出,定于十一月中旬开幕。然而,她十月二十四日凌晨突发十二指肠穿孔而住进了医院。刚发病时没有及时去医院,肠胃里的东西流进腹腔,已造成对其他脏器的腐蚀。医院内科、外科、麻醉科的主任分别与家属谈话,语气严肃,完全没有一般手术前例行公事的意思——八十四岁的老人,经过长时间的折磨(从发病到进手术室长达十七个小时),什么意外情况都可能发生。可是术后第三天,她人还没离开重症监护室,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计,十一月十日出院,休息两天,十二日赴上海,十三日要看会场布置的情况,十四日出席开幕……
以她顽强的生命力,奇迹也许会出现,她太想创造奇迹了。拆线的第二天她就下地行走锻炼,可老人家记性不好,儿子再三嘱咐她只能在病区内走动,病区外面的电梯间里是很冷的,她记不住,不仅走出病区,还只穿一件医院的病员服走到敞开的窗口前,琢磨外面的那些楼都是哪儿。结果,发烧了,当然也不能闹着出院了。

图:《八千里路云和月》郁风画 黄苗子题
丁聪先生住院时曾有一句名言:“二十天后又是一条好汉!”郁老与丁老同岁,这次又手术比丁老晚几年,因此“三十天后又是一条好汉”!
二○○三年九月和二○○四年二月,郁风两次开刀,而且是因为癌变,但除了抱怨住院不舒服、不自由外,她照样谈笑风生。由于半年不到两次开刀,于是在朋友间落了个“开刀专业户”的雅号(笔者怀疑这个称号是自授的)。就在住院期间,她还就《故人·故乡·故事》要补什么文章、删什么文章向编辑 “下达指示”。
后来,除了走路要拄拐棍,完全看不出是两年前做过手术九十岁高龄的老太太,还到处跑来跑去——二○○五年九月去了趟西安,十月又到杭州、上海,二○○六年医生让她再次住院治疗,但她坚持要去老朋友黄永玉的家乡凤凰看看,结果就去了,真可谓人如其名——像风一样吹来吹去。
看了“这本书”,自然就想到“这个人”,想到文如其人。
总爱回忆,是进入老年的标志。可读郁风的回忆完全没有感到她步履蹒跚、风烛残年,尽管她在实际生活中的确是步履蹒跚,尤其是上下楼梯时。
《故人·故乡·故事》虽然是回忆父母、叔父、朋友和往事的文章结集,在我看来,却是作者生活的轨迹。
图2:《故人·故乡·故事》书影
父亲郁华(曼陀)是位法官,能诗善画,三叔郁达夫更是著名的作家,母亲虽然是家庭妇女,在丈夫和达夫的影响下,也做些诗。大概这就是作者走上艺术之路的早期环境。
郭沫若、夏衍、张光宇、廖承志、叶浅予、冯亦代、王世襄……都是在文学、美术、历史、文物等方面成就卓著的人物。也许是相互影响,她不管遇到什么变故,依然走在艺术之路上。她认为,“美比历史更真实”(郁风另一本散文集的书名,也是一篇文章的题目,由徐迟先生编辑)。
“美比历史更真实”,是她作为画家的特殊感受。作为画家,她对中国近现代艺术的发展有深刻的理解。《上海的漫画时代》其实是艺术评论或者艺术史论。文章不长,又是散文笔法,却勾勒出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轨迹。尽管“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还必须追溯多条影响深远的线索”,但是“我认为中国的现代美术是从三十年代上海的漫画开始的,成为打开局面的先锋”,“这是生命力很强的一群。他们多数都未经过正式美术学校训练,从无到有,扎根中国土壤,又吸收外来艺术营养,紧跟时代的发展而不断转化延续”。这一当年的新观点,已经在中国美术界产生很大影响。
这批漫画家的领军人物是张光宇。他在绘画和装饰艺术上的成就,“足足影响了三代人”。曾听廖冰兄先生说过:我的东西都是从光宇那里学来的。张仃先生至今念念不忘从三十年代起张光宇对他的影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值得国人珍重的年代。文学、电影、美术、音乐都进入了一个辉煌的时期。更重要的是,中国人民在饱受近百年凌辱以后,第一次真正挺起羸弱之躯,与强大的日寇展开了惨烈悲壮的搏斗!千千万万被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也以不同的方式投入到这场惨烈的搏斗中,或弃笔从军,或以笔为枪。郁风的父亲、三叔为此献出了生命。
郁风的父亲是被日伪特务杀害于寓所——今日常熟路一八八弄三号门前的。书中那篇《爸爸,您老走在年轻人的前面了》,就是父亲刚刚牺牲、作者从香港赶回上海当天写的一篇文章。从文章中读者看到了一位慈祥父亲的身影,却没有看到悲伤,只感到强烈的悲愤,“我愤恨得不肯流泪”!但她还是流泪了,为了母亲,为了“我多么惭愧,多么惭愧”而流泪——“我这骄傲的大喊大叫的年轻人,我曾以什么给过我的祖国?而不声不响的爸爸却走在我的前面,以鲜血和生命奉献给了庄严的民族解放事业”。
三叔郁达夫,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日本宣布投降后,日本宪兵将他杀害于印度尼西亚苏门达腊。这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却身背很多误解的作家,在改革开放以后,受到了应有的重视。而这本书中收录的《三叔达夫》和《达夫叔在海外殉难的经过》,已为郁达夫研究提供了重要史料和观点。
当作者说“我多么惭愧”时,我觉得她对自己过于苛刻了。套用电影《巴顿将军》中的话问:“在伟大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你在做什么?”其实郁风可以回答:我在为抗日救亡奔走呼号!从她回忆父母、朋友的文章的字里行间,就可以发现她和她的父辈、朋友一样冒着生命危险在战斗。同时也可以发现,她为什么“不是很怀旧的人”,因为,她一直在执著地追求,一直要站到时代前列。如果一定把《故人·故乡·故事》列在怀旧类的书目里(据说怀旧的书好卖),我还要补充一句:书里没有迟暮之感的怀旧情结,只有对父辈和朋友的崇敬之情,对家乡的无限眷恋。
郁风的老家是杭州富阳,她自己却是出生于北京的,生活时间最长的也是北京。而她“激情燃烧的岁月”是从上海开始的。她在富阳的日子加起来大概也不满一年,家乡话似乎也说得不怎么样。可她笔下的家乡却写得那么美,不管是景物还是人物,平平叙来,却有无限回味。我去过富阳两次,第一次是在一九八一年,确实像她写得那么美;第二次去是一九九○年,印象糟透了,新修的宽阔马路泥泞不堪,到处可以看到垂下来的布条广告,除了江边鹳山附近,江南水乡特有的秀美几乎看不到。即便如此,郁风依然每到上海、杭州,必去富阳。
郁风的朋友很多。书里记述的只是老朋友,她还有许多比她年轻许多的朋友。我想,那是因为她总是想走在生活的前列。听已故的表演艺术家新凤霞说,郁风当年可积极了,生完孩子没多久,就出差。一九五九年,就在小儿子不满五岁、丈夫在北大荒“劳动锻炼”时,她还为筹办全国少数民族展览,一出差就是几个月(见《重读苗子北大荒来信》)。尽管她当时也面对没完没了的交待和批判,只要有机会,她就要做事,为“明天的事操心”。
右图:郁风画作
在我的记忆中,为“明天的事操心”的事情中,办“星星画展”是重要的一件。七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大概还都记得“星星画展”,最初是一些年轻的画家在中国美术馆东边的街边花园里展示自己的作品,并与民警发生冲突。当时作为美术馆展览部主任的郁风当然看了他们的“展览”,对作品的“现代艺术”成分,她既没觉得如何了不起,也没觉得如何大逆不道,和三十年代比,这些年轻人对现代艺术的理解以及表现力差距还不小。但她意识到这些年轻人的追求之可贵,更感到如果没有人引导他们,他们可能被毁了。郁风首先想到,画家每天把绘画和雕塑作品搬来搬去很麻烦,便“利用职权”,为他们开了一个空闲的展厅,每晚暂时存放作品,早上再摆出去。后来又是她第一个建议让“星星画会”的展览开进展览馆。毕竟改革开放的春风开始吹动了,在她和一些艺术家的呼吁下,一九七九年轰动一时的“星星画展”在北海画舫斋开幕,一九八○年画展开进了中国美术馆。今天看现代艺术,大惊小怪的人不多了,你可以喜欢,也可以厌恶,但不会有可怕的帽子盖顶。那时,她正为有今天而操心。
她说过,她不是画家,她是“挂画家”。可能是她觉得自己的绘画成就远没有为优秀作品开路、为别人“挂画”成就高。我印象中,她似乎为“星星画展”写过文章,但本书中没有。
郁风似乎没为自己伤感过,不管是面对国仇家恨,还是自己身陷囹圄,更不用说区区癌症,即使是1975年出狱后,第一次见到老伴黄苗子,也没有出现当今电影、电视剧中抱头痛哭的“感人场面”,只有兴奋和说不完的话。眼泪这种东西可不是想忍就能忍得住的。
家庭,故乡,朋友,是郁风之所以是郁风的源泉,其中蕴藏着艺术之美,支撑了人生遭际中的豁达,形成了对祖国包括山川、文化无限的爱。
但在这本书里,还是能感受到她伤感,尽管是淡淡的。在《我的母亲》里有这样一段话:“(在狱中)最折磨我的也是无穷的思念。我想孩子,但我想他们会经受住锻炼,他们还有未来。只是一想到娘,我就忍不住要哭。每当黄昏,我放下书本,凝望这高高的窗外一小块天空,叫一声:娘!我还能见到您吗?”又如《一段特殊生活的速写》,是介绍在一九七六年地震期间她所画速写的文章,可到了最后,却由画联想到了狱中生活:“不知从哪一天起,我把它们(指监狱窗外三棵杨树)看作是我的三个儿子,左面两棵差不多高,是只差两岁的老大老二,最矮的一棵就是最小的儿子冬冬,我离开时他只有十四岁。”到了秋天,树叶渐渐稀少了,她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先数树叶,“直到只剩最矮的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了,一连好多天它还在。……我知道迟早会落下,但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我多么希望还能看见它挂在树梢啊!……终于有一天,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下来了。”她写这篇文章时,已经是二○○○年了。
读《故人·故乡·故事》,使我想起了欧·亨利《最后的长春藤叶》,更使我想到有不少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在坎坷道路上曾经艰难地走着,跌倒,再爬起来,却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和善良的操守。
读罢书中的人和事,不能不为那些事、那些人感动。所以,我觉得,作者的文章是在让我们怀旧,而她却还在操明天的下周的下月甚至是明年的心……但是,“九万里风鹏正举”,“蓬舟吹去三山去”,那里有她最好的朋友,而没有一个奸佞邪恶之徒,只是她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来不及做了……
郁风先生的这本书把他们也把她自己的足迹深深地留存下来,她的风度、爱心、艺术永留在这本书里,留在被她爱过和爱她的人心里。
始作于二○○六年十月,完成于二○○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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