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沅江风景 作者摄影
捏曲鬼轶事
——扭曲年代的小人物
作者:陈祖铭
“捏曲鬼”一词系洞庭湖区特有方言,专指阴损,使坏,好恶作剧者。华兄就被归入“捏曲鬼”之列。
右图:沅江老街
华兄者,当年县剧团美工,画技不俗,却长相奇丑。一场天花使得他麻了一张脸,且眼斜嘴歪,鼻孔似乎也不太畅通,加上平时身上总有黑一块白一块的颜料,一付落拓不羁的样子。该人经常作些让人难堪和哭笑不得的事情,所以被称为“捏曲鬼”。比如,听别人说华兄晚上要做那事,他那神经有点毛病的老婆不干,他就行蛮,于是堂客就哭,他怕别人听见,故意大声说:“贵满呀,贵满呀,你又发梦忖,又发梦忖咯?”堂客呜呜地哭着:“你狡猾,打了别人,还说别人发梦忖--呜--呜”。又比如,一次地区汇演,住在招待所,华兄和同室的人打赌,故意装着看错了人,走到隔壁房间,一边叫着一个名字,一边真的朝睡在床上养神的陌生人打了一个嘴巴,然后再说“对不起,看错了”。因此他赢了一包常德烟。如此等等,均被一时传为典故。时至今日,人们提及华兄仍有不尽的话题。
“安东尼奥尼”事件
美工需要写生,华兄自己说:三天不学习就赶不上少奇同志。于是,他会常常寻到偏远乡村旮旯,哄住一个社员作模特或逮住一间茅屋就可操练大半天。
事件发生时是冬天,湖区的天气阴冷阴冷。趁着没有下雨,披着剧团发的灰大衣,华兄背起画夹就出发了。大概走了十好几里路,找到一间破茅棚,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支开画夹就画开了。
不一阵旁边就围上了一堆少见多怪的乡里人。
其时,报纸上正连篇累牍地批判安东尼奥尼。据说此公是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拍了一部纪录片叫做《中国》,里面没有说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却拍一些有损中国形象的落后的破烂的东西,良心大大地坏。偏偏这些画画的尤其是画油画的人就爱选那些破屋子、叫花子去画,他们自有自己的标准,我倒是不懂,更偏偏就有那么一位觉悟很高的社员,好像是大队的民兵营长(且称他“营长”吧),对于安东尼奥尼印象很恶劣。于是也就对这个长相怪异,专拣破棚烂屋去画的人产生了怀疑。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你是那里的?”
“……”
华兄爱理不理的态度让“营长”有些恼火:
“何解画些这号东西?”
“那要画什么东西?”华兄仍在专心画自己的画。
“……你的工作证呢?拿来看看”
“没有”
“……那,那你跟我到区里去搞清楚”
“画完再说”
“营长”忍着火气在一旁看他画完了最后一笔,待他收拾停当,就很警觉地跟在华兄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了坑坑洼洼的田坎小路上。这样被押送着走了一个来小时,一路上两人无话。终于到了镇上,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剧团团长,华兄就打起了招呼:“喂,你这卵团长不晓得如何当的,讲了好多次,要你发工作证你不听。好啦,他把我抓起来了,你看怎么办--”
左图:沅江老街
团长一脸茫然。“营长”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八九分,运神自己这一趟怕是跑的冤枉路了。于是也没有作什么交代,悻悻地掉转头回去了。
这一厢,华兄笑的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听华兄说了事情的原委,团长连连摇头说:你这家伙也太缺德了,害得人家冤枉跑二三十里。
到底是主席家乡人
贵州京剧团推出了一出《苗岭风雷》。剧团派人去观摩学习。除了导演和主要演员,华兄作为舞美,就有了难得的一次出差的机会。
到了贵州看了戏之后,大家感觉不错。考虑移植过去。可是找了几个当地文艺界的熟人,都说剧团对剧本封锁严密,不许外传。这就让大家有点失望。见此情景,华兄自告奋勇:看我的。
次日一早,一行几人到了团长办公室。进门前,华兄对大家说:莫笑,否则莫怪我。大家不知道他会作出何等动作,都说:不笑,不笑。
只见他屏息静气片刻,从口袋里掏出“红宝书”,随即猛地推开团长办公室,“红宝书”高高举在头上,嘴里一路高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众人窘极,一个个屏住嗓子眼里的笑。房间里的几位一时间似乎懵了,趁着团长们还在发愣的当口,华兄介绍开了:“我们是毛主席家乡的文艺战士,专门来学习你们的剧目,这位是我们剧团的刘书记,这位是我们剧团的周团长……”其实哪里有团长和书记的影子。大家也只好顺竿溜,一板正经地与对方的团长们打起了招呼。一番客套下来,气氛骤然融洽。对方感叹:到底是主席家乡的文艺战士,确实对主席很有感情啊--
至于结果就不消说了。
跟老子看戏去
李打鼓是党员,家里儿女三四个,老婆又无工作,很穷。因为穷,常常会有一些让众人不屑的诸如贪小利占公家便宜的事情。
那次在李打鼓的老家演出。由于一个是打鼓老,一个是美工,开演前都比较清闲,便安排两人看大门收票。
到了自己的老根据地,亲戚熟人朋友自然不少。李打鼓一时间打招呼不赢。华兄没有熟人,也就很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李打鼓呢,熟人来了,面子上放不下,不时会把想蹭戏的熟人放进来。这倒罢了,那些蹭戏的人竟然对华兄熟视无睹,连个招呼也不打。看在眼里,华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更没有半点不满的表示。李打鼓也不知趣,竟越来越无顾及,前前后后总放了十来个人进场。华兄终于耐不住了。此时,门口一群拖鼻涕的小孩在眼巴巴地守着,想找机会瞄瞄戏子师傅的模样。突然间,华兄瞄准其中一个,很夸张地冲了过去,猛地将那娃娃夹在胳肢窝里,往剧场里就跑。那孩子一时惊恐,吓得蹬脚舞手,呼爹喊娘。到了里面,华兄将他往地下一蹬,大吼一声:“跟老子—看—戏—去”。小孩仍在哭喊,半天才弄懂了他的话,又怯了片刻,方才抹干眼泪,一溜烟往场子里跑去了。这边李打鼓眼瞪瞪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图:沅江风景 作者摄影
老子就揭发你
老丘是剧团的编剧,与华兄年龄相仿,都是有点文化的人,尽管彼此平时不无戒备,但比较别人交往还是更多一些。
距离四人帮垮台没有多久了。那年,四下里有各种传言,传得很隐秘。有些话让人举报了是要进号子的。
一天演出前,两位知识分子吃了饭没有多少事情,就一同饭后百步走。这一走就走到了芦苇荡的深处。那里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四周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便无别的声响,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去处。
不知道是因为平时压抑太甚,还是因为大家都隐约感到一场变动将临,一时间两人的话题越来越投机,越来越深入,也就越来越无所顾及,居然还说到了天安门打死了人,说到了江女皇的私生活,还有十年八个样板戏--言辞还颇为愤激。现在看来,华兄与老丘的一些话还是很有见地很前卫很有勇气的。那一刻,两人仿佛没有了平日的戒备和隔膜,纯粹是朋友之间的倾心交流。
变故只是发生在谈话的最后五分钟。
眼看着余辉慢慢在地平线消散,开演的时候快到了。两人一边继续着未尽的话题,一边缓缓掉头往回走。看到芦苇场礼堂的影子了,华兄突然不说话了。他猛地转过身,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老丘,很严肃地对他说:“好了,今天的话就到此为止,等于什么都没有讲。我是什么都没有讲的哦。如果你要是讲出去,我就揭发你,就说这些话都是你讲的。”老丘一时没有反映过来,没想到华兄脸变得这么快。随即连连点头,口里答应不迭:当然,当然,当然不会讲。
这以后,老丘一直后怕,听说失眠了一段时间。
幸亏没多久华主席就上台了,四人帮也被抓起来了,当然也就无从探究华兄和老丘谁会揭发谁,反正老丘的失眠症是好了。
右图:沅江老街
四人帮垮台后,华兄就调到地区去了。在一家印刷厂搞设计。其间不时有出版社的约稿,画了不少连环画,稿费听说赚了不少。算起来又有许多年没有华兄的消息了,他所在的工厂效益很差,早已倒闭,不过华兄是极聪明的人,画技也十分了得,凭他的本事,搞搞广告和设计,混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无问题。只是年龄大了点。
华兄的故事还可以说出许多,至今不时被大家作为谈资,当然总能博得一笑。人们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去评价他,又不是什么伟人,小百姓一个,各有各的活法嘛。
注:华兄名张志华,事情发生在湖南省沅江县(今沅江市)。
(作者现在湖南省沅江市文化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