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今夕
--作者:张治凡
一、少年回忆
我出生在上海松江泗泾镇,那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依稀记得我家住在河边,河面十分宽广,乡下人摇着小船到镇上卖米、卖蔬菜,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河里漂着长长的木排,一个连着一个,顺流而下,我经常坐在河旁数木排、河上还有一座座很漂亮、雄伟的石拱桥。
大约六岁的一个夏夜,我在熟睡中被弄醒,母亲抱着我上了一条鸟篷小船,同行的还有妹妹和接我们的阿姨,小船在黑暗中摇呀摇,不知多少时间也弄不清去什么地方,中途,暴风雨落在乌篷上劈里叭拉的响声,木橹划来水叽呀叽呀的声音,似乎还在脑际。
终于到外婆家了,船刚靠岸,乌篷船顶上又是一阵响声,原来是岸上几个顽孩向小船扔泥块,而这群顽孩后来才知道都是我家的邻居。
母亲由原来的家庭妇女成了自食其力的合作社社员,开始了她辛劳的生涯,终年在田间劳作。
但在我印象中,杨行乡下似乎比泗泾镇好玩,春天来了,我们在田野里追捕彩蝶,在田梗旁找一种吃起来甜津津的茅草,湖边还有一种芦根也可以吃的,小河里的蝌蚪黑压压的,一大片一大片,浮动着,令人兴奋,我常常把它们捞回家,放在脸盆里,希望亲眼看到它们变成青蛙。
油菜花开了,金黄金黄的,蜜蜂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飞舞,嗡嗡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
蜜蜂钻进了墙缝,我在外边唱:“蜜蜂、蜜蜂请你出来,我来养你!”等蜜蜂真的出来了,就将它身体一拉,一口将蜜糖吞了,这行为确实残忍,但甜蜜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一对燕子在家门口唧唧喳喳地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燕子街着草泥,在我家客堂间的梁上筑起窝来,外婆说:燕子在我家筑巢,是福气,你要爱护,为了燕子进出方便,我家的门窗从早到晚都敞开着。过些天,巢窝里多了一群毛茸茸的,非常可爱的小燕子,嗷嗷待哺,大燕子不辞辛劳,进进出出,衔着小虫子,口对口地喂养,情景感人。
出于好奇,我架了梯子,凑进燕窝想看个仔细,大燕子急切乱叫起来,在我身边焦躁的飞来飞去,大有要和我拼命的架势,我只好下来,让这家子过着和平宁静的日子吧!
雨天,不肯闲着的外婆从早到晚,坐在织布机旁,双脚上下踩动,梭子来回穿行,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响声,小阿姨扎着布鞋底,时不时地用针在头顶上磨一下,嘴里哼着她最喜欢的小调:“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小阿姨唱歌的时候,眼睛闪忽忽地特别好看。窗外,和风细雨,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春燕的喃喃絮语。雨天的农家是温馨、舒适的,屋外春雨迷蒙的世界是那么亲昵,亲昵得似乎可以触摸到,你渴望亲近它、拥抱它,令人感动得流泪,喜悦的心情填满了整个胸怀。
乡间的夏天是最快活的季节,清早,我和小伙伴经常趴在宅前屋后的瓦砾中,或钻进瓜棚田野里,寻觅勇猛的蟋蟀。每当斗蟋蟀时,围观者里外三层, 当我的“常胜将军”旗开得胜“啾啾呜叫的时刻,顿时心花怒放,得意忘形。中午,整个世界仿佛都属于知了,无论在家休息或者田野里,耳际祗有“知啊、知啊”的嘶叫,令人心烦虑乱,于是我们经常用面粉做的的粘物,涂在竹梢上,捕捉知了,那粘住知了的一瞬间,似乎也是很痛快的。
下午,烈日当头,晴空万里,常常狂风突起,乌云密布,天空变得昏黑昏黑,田野里的农人仓皇奔走,未及到家,暴雨倾泻而下,落到地上,形成一个个好看的大水泡,我常常盯着大水泡发呆,不知在想什么。雨越下越大,柴垛不见了,房屋模糊了,天空与湖水连成一片,水茫茫的,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栖歇在竹林里,浑身湿透,很可怜的模样。
酷暑顿消,真是痛快万分,雨后天睛,我们赶紧赤脚奔到田里,河水猛涨,鱼虾在稻田里扑扑乱蹦,不一会儿,就能促到半竹箩,泥鳅、鳗鱼,很不容易抓住,常常弄得泥浆满面。
浑身脏兮兮,我们跳进小湖浜,把短裤洗净,凉在湖边的柳树上,湖底可以摸到螺蛳、河蚌,少年时我最喜欢夏天的暴雨,因为它常常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
夏天的夜晚是最迷人的,傍晚,我总是把屋前的场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摆好桌椅,盛好稀饭,洗净自家腌的酱瓜,一切料理好了,坐在小竹椅上等待母亲回家,母亲放工了,总带回一捆甜芦粟,晚饭后,母亲点燃一种形状像小木棍的植物,有股清香味,用以驱蚊、我们兄妹三人则围坐着吃甜芦粟。
那时,我家门前有花园,四周以美人蕉作篱,花园内有无花果、樱桃、石榴树、五角星花、太阳花,那都是我父亲栽种的。一到晚上,花园里蟋蟀、摇纱郎(学名叫什么不清楚)开始呜叫,好听极了,走近了,嘎然而止,离开了,又重新欢叫起来。回想起来,比现在听音乐还要感动人,如今,我只能听CD中的虫呜了,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摇纱郎”间歇的、美妙的鸣叫声了。
乡村人家都喜欢串门,我最喜欢洪生伯伯,他早年毕业于美国教会学校东吴大学法律系,肚里的故事非常多,我喜欢听神鬼故事,他就讲聊斋,故事里的狐狸精又善良、又可爱,还有刘邦、项羽、鸿门宴的故事,惊心动魄,至今难忘。
夜深了,虫呜渐息,露水愈浓,我躺在用木门搭的床上,仰面夜空,满天星斗,一颗流量飞落,外婆低声叹息,唉!世界上又少了个人。夜空离我们那么近,仿佛听得见外婆的话,神秘而亲切。
星星老盯着我,悄然无声,但它一定知道我心里的秘密。想着想着就慢慢睡着了。
后注:五十年后的2006年,我与哥哥、妹妹搀扶着年迈的父亲,来到松江泗泾,旧地重游,大河、石拱桥、老房子、石子铺的窄窄街道依然如故,一切似乎在梦中,惚惚恍恍的令人心醉。老父亲指着石拱桥旁的老屋,看!那就是你出生的房子…… 禁不住热泪盈眶……
二、乡村电影
过去我们乡下没有什么娱乐,每逢放电影,便成了村里的头等大事。
记得有一天下午,邻居小伙伴“囡囡”兴冲冲地奔到我家告知,今晚在曹家宅放电影!我兴奋的不得了,赶快将晚饭弄好,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免得我母亲不开心。家务做完了,便心神不定地等天暗下来,觉得差不多了,用烧焦的柴禾在灶台上写“我看电影去了!!!”加上三个惊叹号,便奔出门外。
到了村口,也不知曹家宅往哪儿走,四面环顾,只见田埂上,乡间小路间,人们三五成群,有骑自行车的,有步行的,扶老携幼,纷纷嚷嚷,往一个方向流去。
我混在人群中高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辨不清方向,觉得随大流总不会错的。人群中时有人说俏皮话,邻村绰号叫“小蟹”的青年说“怪不得今天人多,连铁拐李也来了!”大家哄然大笑,那个绰号叫“铁拐李”的拐腿老头也不示弱,回敬说:“是啊,连蟹也爬出来了。”又一阵大笑。经过河边,青蛙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仿佛为我们助兴。“织布郎”、蟋蟀也在路边凑热闹。
天完全黑了,只见田野里灯光闪烁,自行车铃声、孩子哭声、有人跌交的叫骂声,“阿根、阿妹”的招呼声,无所到忌,喧哗着,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我在路途中,遇到村里的“囡囡”、根发、连兴、阿毛娘,小妹,噘嘴老头,村庄里的人十有八九都赶来了。
还未到曹家宅,远远地只见用毛竹支着雪白的银幕,高高地矗立村里的仓库场地上,我心头一热,加快了脚步。
电影还没有开始,场地上挤满了人,放映机前是最佳位置,坐在长凳上的男女从容不迫地摇着蒲扇,估计是曹家宅的社员,四周的人,有的坐在泥地上,有的骑在自行车上,银幕的反面也坐了不少人。宅边的麦柴垛都被外村人拆了当坐垫,一个老农妇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把我的自留地都踏光了,断命的电影!”大家都兴奋地等待着电影开映,也不计较老妇人的罗嗦。我人矮,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怎么也看不清银幕,急得我索性爬上了村边的一棵大树,骑在树上,自得其乐,庆幸自已找到了好位。
电影怎么还不开始?场地上人声鼎沸,大家都盯着中央的放映机,全场灯光通亮,飞蛾乱舞。“来了!来了!”放映员拎着铁皮箱子出现了,他大概故作姿态,慢吞吞地扳七扳八,机器终于嗒嗒嗒地响起来了,灯光熄灭,全场欢呼声、口哨声响彻夜空。
记得那晚放映的片名是“芦笙恋歌”,故事大概讲一彝族村寨,来了很多红军,红军帮助当地土族居民砍柴挑水,军民水乳相融,亲如一家。
当地一小伙子与一美丽的姑娘相爱,他们在青山绿水间唱情歌:“阿哥与阿妹的情意长,好象那流水日夜响,流水也会有时尽,阿哥永远在我身旁。”情切切,意浓浓,电影画面、音乐十分优美,现场如痴如醉;突然,画面中断,银幕上出现“跑片未到,请稍等”字样。顿时灯光大亮,映得一张张的脸都那么地快活,那么地兴奋。
电影又开始了,人们安静下来。
红军要走了,当地许多青年踊跃参加红军,军民告别,依依不舍。白军来了,烧杀抢掠,迫害红军家属,小伙子和村里其他青年撤往深山老林。白军追击不舍,在一高悬的绳索桥上遭遇,小伙子用刀砍断索桥,同归于尽,悲壮不已。以后,解放军又来到了山寨,驻军时常受到野人袭击,解放军与当地村民围攻野人,最后,野人走投无路,准备跳崖,忽然村民认出了野人就是那跳崖的小伙子,于是,唤来了姑娘,姑娘唱起了情歌:“阿哥阿妹情意长,好象那流水日夜响……”野人伫立,良久,慢慢地转过身来,恢复了人性,回到了心爱的姑娘身边。影片最后的场景是满山遍野点燃了火把,人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庆祝幸福生活开始。
电影结束,嘈杂声又响起,人们呼爹唤儿,互相照应着,怀着满足的心情,如退去的潮水,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好些天,村里人的主要话题就是电影“芦笙恋歌”,大家见面就问,“曹家宅的电影你看了吗?”“阿哥和阿妹情意长……”走腔走调的歌声传遍了全村。
放学后,我还得做晚饭,一边往灶膛里塞柴,一边向门外张望,看看邻居小囡囡是否出现,说不定今晚在什么地方又放电影了。
三、蒸糕
小时候,快到春节了,村里人便早早地开始忙碌起来,采办年货,杀猪宰羊,腌腊肉,晒菜干,过年,家里应该有丰盛的食品,蒸糕更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
我外婆是村里的蒸糕好手,每年冬天,村里人碰到外婆就说:松涛阿婆(外公字松涛)今年要帮忙噢!我外婆总是答应着,从来没有让人家失望过。
村里家家户户门口都晾着洗净的糯米和新梗米,我母亲仔细地挑选上好的糯米,用很大的竹淘箩盛着,洗净,晾在甲笾(竹编盛器)里,还采购了许多的辅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吩咐我去张瞎子家看看舂米是否空闲。那时,乡村里还没有机器碾粉,村西头算命瞎子家里的石臼是唯一加工米粉的工具,大家都叫做“斗臼”,石臼型状上大下小,圆锥型直径约1尺、深尺半,半埋地下,舂米是用一块约三尺长的木板,上面绑一石头,下面固定一园木,人站在木板上,上下踏跷,圆木便不停地舂米,如需暂停,便在石臼上横梗一木作保险,将臼里的米粉掏出,用细筛过滤。斗臼一般需二人操作,加上等候的人,屋子里总是很热闹的。斗臼人一边干活,一边张家长、李家短的唠叨不停,农家妇人总不肯闲着的。到了晚上,半夜醒来,还听得见张瞎子家“咯噔”、“咯噔”的斗臼声。
一年一次的蒸糕是我家的大事。外婆一大早就起来,打扫客堂、灶间,洗刷笼格、准备木柴,还叫来大阿姨、隔壁邻居帮忙,蒸糕开始后,必须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弄得神秘兮兮的。
外婆平常为人谦恭,不多说话,但蒸糕这一天,一反常态,就象工地上的指挥,不停地吩咐着大家做这做那,“加水”!“加糕粉”!“火烧得旺一点”!蒸糕先要拌糕粉,乡下称“抄糕粉”,糕粉必须用手工拌成细颗粒状,没有经验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弄成糊状,没法蒸糕了。
糕粉里还加赤豆、白糖、蜜枣、各种什锦果、红红绿绿的罗卜丝,完全根据爱好任意添加。烧火是个好差使,大家都抢着干,因为灶膛前又暖和又舒服,也不需特别技术。每当我挤到灶膛前,小阿姨总是将我推开,似乎烧火是她的专职,于是我俩争争吵吵地弄得外婆忙中添乱。
我父亲则什么也不干,坐在旁边假装翻书看报,蒸糕么,女人的事。他一会儿看报,一会儿抬头看看灶台,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
客堂里东一摊西一摊都是糕粉,弄得路也不好走,我说“蒸这么多糕,吃得完吗?”外婆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说:嘿!有什么稀奇,大惊小怪,以前我家淘米用大石缸,蒸的糕可以吃到明年夏天呢?这时,我母亲似乎也沾了点什么光似得得意起来,外婆这时话多起来了,从前怎样怎样,一直讲到她娘家的上代曾经朝廷做官,家有良田千亩,开饭要敲钟的辉煌时代,“后来呢?”我追问。“后来吃白粉(鸦片)全部败光了,唉!”一声长叹,算是结束了她的美好回忆。外婆开始神色黯然,一言不发,唯有双手不停地抄着米粉。
这时,小阿姨大声喊叫:糕好了!糕好了!外婆急忙凑到蒸笼前,母亲讨好地说:“姆妈你看怎样?”外婆仔细地审视一遍,用手按了又按,然后权威地宣布:“好了!”于是,我母亲双手提着蒸笼,走到桌边,往下一翻……总算出笼了!
外婆用切菜刀将糕分成好多块。我父亲吃完糕以后,不再有兴趣看报,便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小阿姨一边往灶膛里加柴禾,一边往嘴里塞糕。此时,外婆、母亲、大阿姨、帮忙的邻居都放下手里的活,品尝着这年冬天的第一笼糕。
客堂里热气腾腾,直冲屋梁上贴着的“福”字。这一夜,我家的灯光很晚很晚才熄灭的。
几十年过去了,外婆已经仙逝,小阿姨也因病去世,母亲继承外婆手艺,每年冬天,总给我送来一尊喜欢吃的赤豆糕,但吃起来总感觉不到当年的那种特别香的滋味了。
四、母亲
母亲出生在杨行镇上一个小康家庭。外公家有耕地数十亩,新式五间堂房屋,外公做裁缝,并担任当地的公职,生活不奢华,但也过得去。 三十年代初的某一天晚上,外公突然失踪,过了很长时间,外婆才知道外公带了镇上一体面人家的年轻姑娘私奔到香港谋生去了。
外婆内心很痛苦,一个主家的男人,扔下年迈的父母,妻子与年幼的三个女儿,弃家不顾,真是不负责任啊!但外婆为了颜面,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有人问起只是说外公去做生意了。如往常一样,织布耕地,服侍公婆,照顾孩子。
因此,母亲从小就学会煮饭纺纱织布和农活。1937年8月13日,日寇攻打上海,镇上人差不多逃光了,邻居对外婆说:赶紧逃难吧,东洋鬼子就要打进来了!外婆连夜做了许多干粮,在每个女儿的衣服里缝了两块银洋,反复叮嘱:兵荒马乱的,万一跑散了,你们拿出来自己谋生。就这样,外婆搀扶着年老体衰的公婆,携着未成年的三个女儿,随着混乱的难民,一路向西南奔走。
出门不久,只见国军队伍往北急行,奔赴前线。东洋鬼子飞机不时低空盘旋,肆无忌惮,随着一阵阵尖锐的呼啸声,炸弹横飞,硝烟四起,母亲及家人惊恐万分,常常趴在水沟里半天不敢起来。一路上全是尸体与伤残的士兵马匹,惨不任睹。
外婆最小的女儿才四岁,惊吓的大哭大闹,外婆与大姨就轮流背着艰难行进。晚上,投奔一农户寄宿,主人没有子女,要求将小阿姨送给他们,外婆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办法照顾,就勉强同意了。
第二天,母亲一边赶路一边流泪,走了十来里路,母亲突然往回走,说是要将妹妹讨回来,大姨也坚决要求,于是全家不顾一切地往回走,走到半途,那家农户也逃出来了,正巧相遇,大家抱成一团,放声大哭,外婆抱着小女擦着泪水低语:以后全家死也要死在一起,我们再也不分离……
在徐家汇难民所里,生活非常艰难,每天都有许多因疾病饥饿寒冷而死亡的难民尸体被拉到郊外草草埋葬。由于救济粮供应不足,母亲常常去菜场检些菜皮回家充饥。听说参加教堂唱诗班吃的好一点,母亲拉着嬷嬷的手哀求:“收下我吧,我会唱歌,我很乖的……” 每当教堂发了食品,母亲总舍不得吃,回家与妈妈妹妹一同分享。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母亲十三岁就去纺织厂做童工,每天四五点钟,天还未亮,外婆就推醒熟睡的姐妹俩,拎着饭盒,进厂做工,工作十六小时,从清晨一直干到深夜,稍不留神,还要遭受“那摩温”(女监工)的打骂。放工时,无论多么晚,外婆总是在厂门口等候。母亲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
母亲结婚以后,随父亲到松江泗泾,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我的哥哥)发高烧,因为用不起盘尼西林而夭折了。盘尼西林当时要用黄金购买的。母亲盼望全家能够过上好日子,好不容易开了家加工棉花的小作坊,正当生意开始兴隆的时候,新的运动来了,家里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在以后三年全国灾难时期,农村歉收,工厂停工,父亲被遣送回乡种地,全家生活陷入困境,粮食不够吃,母亲常常在下雨天去田野河塘抓些蛤蟆鱼虾螺蛳回来给我们充饥。
由于生活困苦,父亲脾气变得很坏,经常打骂母亲,每次凶狠地打骂以后,他就独自猛喝土烧酒,唉声叹气地倒头便睡。我抱着母亲青肿的脸低声啜泣,半夜,寒风透入破碎的门缝,凄苦地呼号着……
有一次,父亲又殴打母亲,我拿起一根棍子护着母亲,对着父亲怒吼:你再打妈妈,我就跟你拼了!
我上学的第一天,是我母亲送我去学校的,母亲回家了,又到学校教室的窗口外偷偷地看我一次。母亲没有钱给我买新衣服,就将她结婚时穿的红呢子大衣染成黑色,又改短了点,尽管同学们看出来是女装而嘲笑我,但我穿着母亲的衣服却感到很温暖很体面,从来不感到有什么羞愧。
母亲是世界上最辛劳的人,农忙季节,每天凌晨两点起床,下农田拔秧插秧,还要做三餐,晚饭后洗衣服后又要做夜工到12点,还得准备明天的早饭,或者摸黑在自留田里弄些蔬菜,隔天到自由市场换些油盐酱醋回来……
人民公社时期,母亲似乎没有一分钟闲着,却总是那么贫困!母亲尽管辛劳忙碌,她永远不会忘记照顾我们,记得即使最紧张的“三抢”季节,母亲在自由市场卖完了蔬菜回家,总带几个大饼匆匆塞进蚊帐,来不及说什么又匆匆干活去了,当我们吃着热乎乎的大饼,似乎感受着母亲的体温……
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拿到工资33元,交给母亲20元,母亲特别开心,那天她遇上生产队任何一个人都说:我小儿子今天发工资了,给了我20元……
当我成家时,母亲又将我交给她的钱全部给了我,还说“我一直替你保管着”。母亲的心总是向着儿女。80年,我单位分配了两室户的房子,搬到县城住,离老家有15里,母亲说:“自从你搬走后,家里似乎空荡荡的,总感到缺少了什么。”母亲总惦念着孩子。
以后,我买了较宽敞的房子,希望父母亲与我一起住,享受天伦之乐。母亲说:“我们老了,还是住乡下好,可以种些蔬菜。房子也高大宽敞,空气好。再说住一起会给你们添麻烦”,母亲总替孩子着想。
尽管与母亲分开居住,每逢过年前,母亲亲手蒸糕给我们送来,当我尝着甜糯的米糕时,便想起与母亲一起生活的辛酸与快乐的时光……
端午节,母亲一定会送来很多粽子,还要反复说明:“两个扎的是赤豆棕,单个扎的是肉棕,你喜欢赤豆棕,但不要吃太多……
母亲已经离开我家了,还要回头叮咛:天气冷了,你穿得太少呀,当心自己身体。”每次如此,年年如此,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孩子。
冬天,母亲经常独自坐在温暖的灶膛前自言自语:哎!治凡好多天不来乡下了,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见没有人搭理,她就默默地拨弄着劈啪作响的柴禾,炉火映红了她布满皱纹的脸。母亲总牵挂着自己的孩子。
2000年,76岁的母亲不幸脑梗瘫痪,说不出一句话来,每次我去探望,她总是先伸出瘦骨嶙嶙的手来,渴望我亲近她,那期盼而慈祥的眼光,如同我童年时代一样……
后记:2009年3月,卧床十年的母亲去世,教会主持了追思会。火化后,工作人员从小窗口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布袋,那是母亲的骨灰,是母亲的全部,我将还有余温的布袋紧贴在脸颊上,最后一次感受母亲的温暖……
五、小镇教堂
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亲戚来我家作客,晚餐后,老太信教,又适逢节日,便为我家人祝贺:“上帝赐于我们衣食,让我们感谢主的恩赐,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愿主保佑你们平平安安……”老太祈祷足有五分钟,且出口成章,词汇丰富,流利通畅,感情丰富,一反过去迟钝木讷的情形,与以前的老太完全是判若两人,老太还知道在秘鲁一山地发现右代木船遗迹,证明圣经上说的大洪水及诺亚方舟所记叙的都是事实。乡下老太有哪一个说得上南美洲有个秘鲁呢?这真令我惊叹不已。
据我母亲说:老太每星期上教堂,已有数十年了,这引起我对小镇教堂的强烈兴趣。
教堂设在杨行镇街北端,粗一看,与普通的大礼堂别有区,没有哥特式屋顶,也没有罗马式的廊柱,感觉不到半点辉煌和神圣,唯有西山墙的尖顶及十字架,似有些宗教气氛。据说当年建造的时候,教徒们都来参加义务劳动,而且都是自愿的。毋需开会发动群众。
门口一佩有“招待”字样胸牌的中年妇女热情和气地指引我停车,并带我到楼上,发现没有座位,又下楼寻了把椅子送上来,我想她大概亦是信徒,决不会是教会雇来的临时工,感觉完全不一样。
环视教堂,上下二层。布置如电影院,但设施简陋,前面是高出地面数米的讲台,约20平方米。
一中年妇女在台上祈祷,讲话速度极快,初来者大概来不极理解,只听见台下不断地“阿门”!“阿门”声。容纳上千人的教堂座无虚席,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年轻人似乎也不少,但绝大部分是妇女。
祈祷结束后,开始唱赞美诗,一年轻女子要求大家将赞美诗翻开,便转身指挥唱诗班,唱诗班年轻人居多,一律穿宽袖的白衣,使人感觉是天使,台上台下,同声赞美着上帝,歌声庄严、平和、优美、伴奏的钢琴师很专业,气氛令人感动,尤其结束时唱“阿门”,发音平缓、虔诚、深沉,颇有宗教意味,令我想起舒伯特的“圣母颂”。
不管歌词中或许有“我们与耶苏一起受罪”的意义,但欣赏赞美诗合唱确属享受,令人愉悦。
但听说教却要有很大的耐心。
讲道的长老名张伯其,原是村办企业跑外勤做采购,过去在业务上与我有往来,见我在楼上便会心一笑。另一长老名严坤元,原是镇上的屠夫,记得过去杀猪时手脚十分麻利,力气也很大。
时过境迁,世事沧桑,过去的外勤屠夫,现在面对上千信男信女,代表上帝,教诲着迷途的羔羊,指导他们走向天堂。真使我感慨万分,这真是一个变化莫测的时代。
在“神爱世人”的十字架下,张长老慷慨激昂,声音宏亮,讲解着新教徒受洗的意义,他引经据典,时而高举双手,时而微闭慈目,形象十分生动,对于圣经上的语录故事,如同家里的事一样熟悉,背诵如流,令人叹为观止。我听到最多的词句便是“亲爱的弟兄姐妹们”,使我感受了基督教义中“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意义。
“耶苏啊!从今以后,我们跟随你了,阿门”,讲道终于结束了。
长老讲教后,又唱赞美诗,并作结束祈祷,台上台下千人齐涌,有些老太泪流满面,十分真诚。
祷告毕,长老为信徒祝贺,此刻张长老举起双臂,状如耶办钉在十字架上蒙难的姿态,高声朗诵,响彻教堂,最终,全体唱四句“阿门”,礼拜算是结束了。
我去教堂正好赶巧,这一天是小镇教堂每年一度新教徒受洗仪式。
据说,受洗是将信徒有罪的肉身彻底埋葬,当你走进水池,你已经死了,与世隔绝,起来后,与耶苏一同复活,获得新生,此刻,天上的窗户为你打开,圣灵象鸽子一样飞降到你身上,你得救了,你有福了,上帝在说:这是我的爱子,这是我的喜悦!
长老代表上帝说这番话的时刻,神情亲切、温柔,使人想象洗礼后的情节是多么美妙、多么幸福。洗礼有二种形式,由信徒任选,年老体哀者,选择干洗,信徒跪在地上,长老问:“XXX”你相信耶苏是你的救主吗?,“我相信”。长老便高举右手“我奉圣母、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上帝为XXX洗礼……”随即在信徒前额上用手指涂水,完毕后,助手将信徒扶起,洗礼后,信徒似乎个个都很安祥、满足。
年轻信徒则选择“浸礼”,“浸礼”则将信徒置于一水池中,二位长老扶着信徒,口中诵诵有词,将有罪的身体往水中浸没、然后出水,长老祝贺,洗礼算是结束。
我问一刚受洗完毕,面带笑容的中年信徒:“洗礼后感觉有什么不同?”,“噢!确实不一样,心里踏实多了!”
我想:耶苏在这个中国小镇农民的身上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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