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桥
--作者:老木匠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糕一包,外婆抱宝宝”
这首江南水乡的摇篮曲经过张艺谋同名电影的介绍,世人皆知。当然那部电影与外婆好像关系不大,大多数人的外婆也不住在桥边。
我的外婆家倒确实是在桥边的,从小我每个礼拜都要到外婆家去,到外婆桥去。只不过并不是摇着船去的,最小的时候是父母抱着坐三轮车去,后来是走到虹口公园坐1路或者3路电车,等到我上了小学以后,就都是自己走着去的。
我的外婆桥名字叫做“横浜桥”,是在四川北路上一座桥。桥下的横浜河不过2、30米宽,桥很矮,没有隆起的桥身,走过去的时候如果不看着旁边的河道,就感觉不到是在过桥。
外婆家的弄堂叫做“美楣里”,弄堂口朝着四川北路,和大多数上海弄堂一样,弄堂口有过街楼,写着弄堂的名称。弄堂口左侧是一个小小的烟纸店,右侧靠着横浜桥桥头有一个卖生煎馒头的小吃店,冒了上海著名店标“罗春阁”。
和上海大多数弄堂对称布局不一样,这条弄堂两边的房子是不一样的。左侧的房子有支弄、有的是围成三合院式样,有个院落花园;右侧的房子则是沿河一字排开,前门是弄堂,后门就是河浜了。
外婆家的房子是沿河的。从装了四块大花玻璃的房门进去,就是很大的一间客堂间,看得到上二楼的楼梯。楼梯后面是灶披间和卫生间。灶披间有一个朝河的后门。卫生间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浴缸,有抽水马桶。楼梯上去有一个到大晒台的门,大晒台很大,朝着横浜河,可以看见横浜桥上车来人往。二楼的前楼是外公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小的后楼。三楼是外婆的房间,应该叫做“假三层”,房间很矮,靠窗的地方人都站不直。
印象里外婆不是很喜欢我这个宝宝。我的哥哥姐姐都是外婆带大的,而且一直是住在外婆家,我只是每周一次的客人,外婆大概因此总是对我很客气,不过并不亲热。我也很怕外婆,印象里外婆经常是板着个脸,喝极浓的浓茶--杯子里大半是茶叶,茶水只有上面一点点。抽起烟来也很凶。尤其是她性子很急,经常要骂人,对象一般是外公,到了考试以后就是我那倒霉的哥哥姐姐,考得不好的,就是一顿打。整条弄堂里到了考试结束后的几天好像家家都在打孩子,到处鬼哭狼嚎。
外婆去世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外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脾气。外婆小时候也是大家闺秀,因为家道中落,才和外公家结亲。而外公实际上有一个自己喜欢的表妹,又没有办法违背家长的意愿。两人就和《家》里觉新与瑞珏的故事一样,凑合着过日子。起先外公在上海的洋行工作,收入不错,保持着大少爷的脾气,以及上海流行的“老克勒”生活习惯。813一声炮响,外公家的房子被炮火摧毁,全家仓皇出逃到租界,龟缩在小亭子间里度日。外公再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不像样的工作又是他不愿意做的。外婆只好依靠自己做姑娘时练就的女红技巧,承揽了绣花的活计,夜以继日的绣花,来换取一家四口的衣食。为了开夜工提精神,她养成了抽烟、喝浓茶的习惯,而把瑞珏式的好脾气也扔到东洋大海里去了。
光复以后,舅舅和我妈妈都找到了工作,家境又好起来了。舅舅出面用了条“大黄鱼”(金条)顶下了美楣里这处房子,全家搬到了这里。解放后舅舅到广州工作,房子就留给外公外婆了。
小时候外婆曾经告诉我姐姐,说美楣里原来是日本人的房子。文革开始后不久,外公外婆先后去世。哥哥姐姐们都去插队或者农场,外婆桥下的房子给结婚了的表姐住。70年代初我工作的单位还曾到美楣里大修,发现整座沿河的房子全部倾斜到了危险的程度。原因主要是房子建造的时候地基就没有处理好。单位的同事们都觉得很奇怪,这日本鬼子造的房子外观很漂亮,怎么施工质量这么差?
多少年过去了,直到90年代,师大的校友苏智良才考证出来,原来这美楣里居然是日本海军在上海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处“慰安所”。2005年在他的专著《上海日军慰安所实录》提到了这个地方。应该是在1933年的时候,日本人建了这条弄堂的北面部分,房子的外观是西洋式的,里面则是日本式的,作为海军官兵的发泄场所。后来大约是在813以后,又进行扩建,匆忙在沿河的狭长地带建了里外全部西洋风格的房子,来适应大大增加了的业务。日本投降后,地产商买下了这条弄堂,出租给上海人居住,可以想像,大房东是绝不会向房客们提起这条弄堂原来的用处,只说是“敌产”。
当这条原来毫不起眼的弄堂“出名”的时候,原来外婆家住的那排沿河的房子已经被拆掉了。地基改建成一个小小的沿河绿地。有时走到那里,风景已经完全变样了,桥头的烟纸店、点心店早就没有了,弄堂口过街楼也没有了,美楣里三个字的匾是文革的时候就敲掉了。外婆的房子变成了绿地,在一边的石头凳子上坐一会,只有那条横浜河,还是和小时候印象一样,一样的黑,一样的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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