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平凡一生
第一部:小曲河(1943-1963)
--作者:郑勉
后记
母亲动了写回忆录的念头是受了我的鼓励。
2016年春节,在家相聚的日子又听母亲说起过去的事,那些苦难,母亲如今说起已是云淡风轻,直如趣事。其实母亲的语言简单而不失幽默,朴素却饱含哲理,比如母亲曾言“蚕老一时,麦熟两晌”,也曾说“天上的星多月不明,地上的人多心不平”,类似的俗语、短句很多,对我的写作、行文也有深刻影响。我曾让母亲试着把自己掌握的这类词汇、句子写下来给我,可是不放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母亲终究想不起那么多,后来也就放下了。
这次旧事重提,想让母亲写些东西,还多了一层考虑。母亲快八十岁了,虽然仍旧种菜除草,忙里忙外,精神与体力尚可,但我们还是怕她记忆退化、脑力不再。所以一经我提议,大哥深表赞同,加上其他晚辈的鼓动,母亲深受鼓舞,在我们假期结束各自离开后,母亲就坐在火炕上,俯就那个吃饭用的小方桌,开始了回忆与写作,直到当年8月份完成。这其中,我也回去几次看望母亲,知道她先写出了初稿,觉得潦草,复又誊写,从春到夏,用完了大哥买回的两盒一次性碳素笔。火炕硬,母亲削瘦,侧身炕上,母亲左侧大腿磨出了硬茧,每次母亲见到我都直呼“上当”。母亲写作的艰辛可想而知。
我从母亲的“抱怨”声中能体会到她的那份欣喜和成就感。母亲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她认为将自己的亲身经历写出来,留给子孙后代,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就这样,母亲把手稿交给了我,希望能藉由我的整理而刊行于世。由于杂务缠身,书稿在我手里静卧一年,直到2017年末大哥在其学校同事帮助下,利用语音转文字的软件将书稿录入电脑,在2018年初复又交到我的手上。
母亲手书基本没有段落,标点也比较单一,总体是按照时间顺序展开的叙事。为了便于阅读,我在整理的过程中,添加了章节及标题,划分了段落,结合语气使用了标点,并尽量保持了母亲的语言特色,人名、地名首次出现用引号注出。整部手稿约11万字,描述了从1943年到2016年约73年间中国北方农村的历史侧面。现在整理出来的第一部是1943年到1963年母亲离开山东前20年的故事,共分为29个章节,以母亲生活的村庄《小曲河》名之。
2002年、2009年、2012年我曾三次陪母亲回山东故乡,她回忆录中写到的很多人物还都健在,我都陪她去看望过。比如,促成她婚姻的二姐;偷鸡蛋给她吃的三姐;着墨不多的大伯哥;唱戏好听的“郑承荣”;在梭罗树结识的好朋友、好同学“崔玉莲”;为她抬轿接亲也是用独轮车送她离开山东的“王恩涵”……母亲笔下何等青春、有趣的人物,如今都已是双眼浑浊,沧桑暮年!
我将写于2008年至2017年间的三篇随笔附录于书后,写的是我和母亲的故事,也是我对母亲的认识,与整个回忆录的内容也可遥相呼应。
世界汉学大家、《哈佛中国史》主编卜正民先生在《挣扎的帝国》(元与明)中写到:“纵然亲历者很少能洞彻历史的大局,但他们描绘的细节也足以让千百年后的我们触摸到那段历史的脉搏。他们的观念未必能与我们的相契合,但他们的欢乐和恐惧,我们仍能感同身受”。
我认为,母亲作品的意义正在于此。
世志
2018.4.1

母亲于青年时 约1953年
附录一:
回乡偶记(2008年8月25日)
前些天回到家乡看望妈妈,已经是处暑时节,夜晚时分,搬个小凳坐在院内,披秋风感月光如水,听虫鸣添长夜寂静。望着远山,与母亲慢慢说些闲话。
相距不远,但是也不常回家。工作说忙不忙,交通说便利也不很便利。每隔一月两月,总是惦记着回家看看--母亲老了,七十岁了,时常会通过姐姐或者嫂子的话语流露出想我的意思,每当这时我心里总有歉疚和不安,所以总是会急急的赶回家去。
从85年上学离开这个地方,每年回去的时间以日可计。二十多年了,这山这水几乎没有改变,一条水泥路、几座新瓦房,伴随着乡亲们的皱纹,突兀的出现在眼前--这是最大的变化!
母亲和我说起话来总是很开心,虽然有的话题说了几百遍,但是我还是耐心的听,津津有味的听,就像第一次听到一样--母亲浑然不觉。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到了老年,每天独自住在二哥的一间房子里,夜里无人说话,倍感孤独,我几次想让她到我这来和我住在一起,可是母亲总是怕给我添麻烦,影响我工作生活,未能说服她。
这次终于说动她去我那小住,我很高兴,母亲似乎心情也不错。人到老年,病痛缠身,母亲年轻时吃了很多苦,现在还要为照看二哥家的孩子每天跑来跑去,到了晚上,浑身上下就像散架了一样,每当和我说起来,我都很心疼,可是母亲总是这样说:“你二哥他们需要人照看孩子,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走。”我又想起了在父亲去世、我到长春上学后,母亲到抚松去伺候姥姥的事,直到姥姥九十八岁去世后,妈妈才回到自己的家,这一去前后就是十余年。
可以说,母亲就是这样辛辛苦苦过了一辈子,她又有哪一天是在为自己而活呢?
每当我无病呻吟寻找痛苦时,我会想到母亲;每当我品味人生已感乏味时,我也会想到母亲。
其实,人生没有过不去的苦难。
附录二:
“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2015年6月23日夜)
被远近两处起伏不断的雄鸡报晓声叫醒时,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夏至时节,天亮的非常早,我估计着此时应该不超过3点钟。起身拔掉手机充电器时看了一下表:零点三十五分。这是标准的“半夜鸡叫”,也许是天气太热,也许是饲料中激素成分太多,公鸡已内分泌失调,生物钟紊乱了。
躺下后再也睡不着。火炕微温,空气清凉,透过纱窗有一点星光洒进来,昏黄的上弦月在前半夜就西沉入海了。蛙鸣是如此响亮,房前屋后两组青蛙像是交响乐团中操不同乐器的乐师,在高明的指挥家操弄下正卖力的表现,此起彼伏。
白天带母亲去了一趟拉法山。虽然在晴朗的天气里从家中向西望去,能清楚的看到这山的主峰,但是却从没带她老人家去过。现在山上有了缆车,可以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升到半山腰,听说要去登山,久不远行的母亲表现出莫名的欢喜。
上午十点光景,我们已经下了缆车到达半山腰。又试着往山上爬去,随着台阶越来越陡峭,我开始担心起来,母亲冠心病多年,平日里靠吃药维持血压和心功能,在2005年的时候有过一次严重的心衰,幸亏送到附属医院及时治疗得以脱险。如今又过了十年不说,兼又78岁高龄,虽然母亲不服气仍觉能攀登,但是我和大哥不敢冒险,劝说她停下来歇息,几个孩子不肯就此作罢,我只好陪着走完下一程。
晚上回到家里,姐姐和嫂子问起她游玩的感受,没想到她竟摇头不以为然。原来,她的高兴其实只是因为我能留下多陪她一天,并不在意去了哪里,玩了什么。
鸡还在鸣,蛙还在叫,屋子里却愈发寂静,母亲累了,睡熟了,偶尔发出轻微的鼾声。
“身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只有当回到家来,躺在这炕上,躺在母亲身边,我才能暂时忘了生存、生活,进而想想生命中的其它东西。就这样想着,不觉头渐昏沉,一切声音渐弱渐隐,我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母亲已经煮了满满的一锅面条荷包蛋,等着送我走了。
附录三:
母亲记得的生日才是生日(2017年7月29日夜)
从昨晚到今天,朋友们得到腾迅公司的提示,在QQ空间为我送上那么多生日祝福,我在那里确曾留下过真实的出生日期;我的手机短信也收到银行、航空公司、保险公司纷纷发来的祝福,我在那里也曾留有真实的身份信息。甚至有家保险公司告诉我,“你在2002年9月14日在我公司购买了第一份保险”,仔细一查不错,这着实让我感慨一番,想起过生日的很多往事。
每年过生日母亲一准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吃面条、煮鸡蛋--我小的时候,在母亲身边,生日也就这么过。但今天,7月29日,母亲没有给我打电话,因为我农历生日早已过了,母亲是只记农历,不认公历的。
自从我学过几天地理、物理之后,我知道以公历纪年是准确的,公历中的每年同一天意味着地球相对太阳在同一个位置上。而农历不然。我农历的生日在六月三十日,不是每年都有这一天,所以生日我一度只按公历记,而母亲每年听说我在过公历生日,也只是喃喃的说“你记的日子不对”而已,我也并未多想。
今年农历生日母亲依旧没忘记给我打电话。那天是公历7月23日,农历已经是闰六月的初一了。母亲还是按照自己的推算,既然7月22日是农历的六月廿九日,那么下一天自然是六月三十日,她最小的儿子的生日。
和往年一样,电话中母亲照例是嘱咐我,要吃面条和鸡蛋,要哄孩子开心,只是今年多了一句话:生日不要随便过,我记得住你生日是哪一天。
我心头一酸,为自己懂得那么点科学常识而固执地过了那么多公历生日而后悔不已--母亲记得的生日才是生日啊!
在这里,向两天来送上生日祝福的朋友们一并表示谢意,恕我不一一回复了。
谢谢。
(续完)
转自《细雨春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