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平凡一生
第一部:小曲河(1943-1963)
--作者:郑勉
第二十六章 结婚
为了办婚礼,他给我送来九十元钱。在当时挣到这九十元钱,对他来说尤其不容易。
他比我小一岁,家中哥五个,数他最小。他从12岁没了妈,大哥早已成家分开单过,三哥在部队服兵役,四哥也闯东北去了安图县的一个农村务农,只有老父亲和患病的二哥与他一起生活。
每天他没黑没白的出外打工,用那种独轮的手推车运货,在莒南和日照两县之间行走。把鸡蛋送到莒南县,再把煤运回日照,一个往返接近五百里路程,就这样来来回回,出苦力积攒了这点钱。他在当时十多个“推脚”人中,是最年轻的。
他也读完了六年小学,1954年毕业。他上学的生活比我还困难。家中没有女人,每个礼拜都是他患病的二哥学着为他烙煎饼,每次带走五十张;没有菜,连咸菜也没有,就用油炒咸盐粒,吃饭时冲上热水,咂巴那点咸滋味。
其实他学习不错,小学毕业考上了日照第二中学。因为家庭经济实在太差,又有老人,又有病人,需要他挣钱,所以他只能放弃学业,失去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了。
父亲要给我十元钱,连男方拿的90元钱加在一起,凑合着办个婚礼,但父亲这十元钱我始终没要。
父亲养我这么大已不容易,我还没有为父亲尽什么孝。我一直在外出民工,在队里忙干活儿,连给父亲买包茶叶的钱都没挣到;几次我累倒、病倒都是父亲一个人跑前跑后,为我端水买药,对我关怀照顾得无微不至。他经常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的脸,轻声细语的问我冷热,是不是发烧,那种担心的口吻,那种焦急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父亲给予我的爱,我感觉比山高,比水深。父亲在我心中,永远是最伟大的。
我还是用他送来的九十元钱操办了婚礼。我买了10斤小麦磨了面,割2斤猪肉准备包饺子;在集市上花6元钱买了双红花鞋;花10元钱买礼表面料,找人做件小花袄;买了两双茄花色的袜子;花7元钱买一条绿花色的单裤子;花10元钱买100斤松枝作烧柴。把我原来盖的被子洗后,又把被里用桃红色染一染,再缝起来,就当新被子用了。
其他什么也没买。
结婚当天,下午三点多钟,父亲在这三间小茅草房里,走来走去。我伺候着那些抬轿师傅吃完喝完,家中安排好之后,就准备出去上轿。轿落在我们家房的后面,因为房后正是一条外出赶集要走的方便路。与我家一道之隔的邻居,也是我一个叔叔家长我六岁的大哥把我背出去,上的轿。
父亲一直没有出屋。我知道父亲肯定是一个人在屋哭。我能体会他的孤独,我的心也像碎了般的难过。
这时候轿夫们喊“起轿”了,四个人把轿抬起来,领头的喊着号子,就这样我离开了小曲河村。
这是我第三次离开父亲。
第二十七章 永失父爱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闹洞房的习俗和当前东北也没什么两样。
从小曲河到西陈家沟是十五里地,经过山字河和邵町这两个村,到婆家门口时,天快上黑影了,落轿后我看到地上有两块红毡毯,过来两位姑娘站到我身两旁,每人牵着我一只胳膊,给我戴上很大一块“罩头红”,新郎来到我前面,我跟在后面,一步步往前走。有两个人在身后把走过的红毡再拿到前面去,就这样倒换着,一直到房门口。
一对新人坐床后,就有来给喜主家送小饭的:一个四面红色带“喜”字的正方形木盒,里面装了两碗饺子、六盘好菜、一对“福”字、一对红枣、二两红糖酒,还有两双筷子。
吃完就开始闹洞房,但是要闹三天三夜。无非是吃糖、啃萝卜——把萝卜吊起来,不许用手拿,还要吃到嘴里。
到了第三天下床给公公磕头,就算结完婚了。
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他从要好的朋友那借了一件单上衣穿着,和我一起回门。父亲找二姐包了饺子,叫上大伯父及二姐夫,一起吃了一顿快乐的午餐。当天下午三点多,我们往回走时,父亲跟在我身后嘱咐我,结婚时那90元钱花剩下的,回去一定要交给公公。我记下了父亲的话。我们开始了一段快乐的和睦生活。
转过年,到了六二年的三月初十,那天是四大伯哥结婚的喜日。父亲在三月十二这天也来到婆家喝喜酒,然后又连夜回到小曲河的家里。
三月十三那天,刚吃过早饭,我正在家刷碗收拾家务,忽见一位年轻的男子,是我娘家这头一个堂弟郑承昌,手中拖着个木棍,走进门来。我知道是有坏事发生了,因为拖着木棍进人家的门,就是来报丧,这是我们这的习俗。果然,承昌说:“大姐,二大爷不在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象万箭穿心般的难过!当时家中没有一个人在父亲的身边,不知道父亲遭受了怎样的罪,也不知父亲是害了什么急病。
我们从生产队预支了八十元钱往小曲河赶,我一边走一边哭, 心里悲痛万分,又无比自责,我想如果我不结婚,父亲身边有人照顾,是不是就不会死。
两个哥哥远在东北,也回不了家。发送父亲的事就靠我俩张罗。我找人买了一丈一尺青布,给父亲做了一件新大褂、一顶新帽子;棉衣棉裤都是旧的;脚上是我头年刚给父亲做的一双藏青色的单鞋。
我们去时从队里借的钱不够用,就把家中一张床、一对箱子和其他一切零碎东西,能卖的都变卖了,凑成二百四十元钱,到东陈家沟给父亲买了一副大叶杨的棺材。
处理完这场丧事总计花费三百九十六元五角钱。最后我把那三间小草房也卖了,加上两个哥哥从东北往家邮的八十元钱,才还上所有的欠账。
我那可怜的父亲就这么走了。他活着时受尽了委屈和痛苦折磨,没过上一天安宁平静的好日子,献身教育事业,培养了不知道多少人才,被鬼子打,被翻身户打,刚要见到好处的时候,又被打成右派。父亲没有等到自己右派帽子被摘掉的那天,就这样匆匆走完了自己五十九年的人生路。
六二年三月十三日,我心中永远的痛。
第二十八章 分家
从出嫁起,我就离开生养我的父母亲,离开了那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距离远了,经常见面的机会也少很多,但是每次和家乡人见面大家都还那么热情,那么快乐。每次回娘家,除了看望本家上辈、邻里老人,最让我开心的就是去见那四个打夯时的号手。我们在一起修建水库时,在那些汗水飞扬的日子里结下的友谊,在我婚后那个家家生活都不宽裕的年代,实实在在地给了我很多支持和心灵的安慰。
父亲撒手走了,生活还得继续。我们家还有两个病者:公公气管不好;二大伯哥食道不好,吃啥吐啥。我们夫妻俩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两个人携手并肩,生活虽不是那么充足,但我们还是融洽的生活在一起。自我进门口,公公及二大伯哥都高兴的不得了。
记得二哥这样对我说:“五妹妹,你没进我们家时,我们就怕过春节,我们三个人都不会包饺子。娘没得早,五弟年幼,一到过年五弟就哭。我既要照顾父亲又要照顾弟弟,这么多年来,每天都是度日如年。自从五妹妹你进了这个家门,给我们一家人洗衣做饭,给我熬汤煎药,这个家从此充满了欢乐。五弟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是很荣幸的事”。
就在这样愉悦的生活气氛中,一家人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我们俩在陈家沟第三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回到家做饭、吃饭、收拾家务;隔两三天就给公公、二大伯哥洗衣服、煎汤药。时间久了,公公和二大伯哥都已感到过意不去,怕把我累坏了。但我考虑到二大伯哥对这个家的付出和带病的身体,我觉得自己苦点累点真的没什么了。
六二年四月,我怀孕了。我还和以往一样,三时做饭,洗衣熬药。后来二大伯哥说,咱们分家吧!公公也说,小五,咱们分家吧!庆梅没说话,我不同意分家。一是因为他们老的老、病的病,正需要人,我不能这样一下子出去不管;另外,公公对父亲有恩,我不能辜负父亲对我的教导。
等到我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身子越来越沉重,干活已经很不方便,二大伯就更坚持要分家了。后来公公直接跟我说:咱们还是得分开,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适合再熬药了。就这样,还是决定了分家。
在六月初六这天,公公说这是个好日子,就把我俩分出去了,从此不用再给二大伯哥煎药。为了他俩生活方便,与我们能相互有个照应,我们住得相距并不远,而且又在一起过了一个欢乐的春节。春节刚过,六三年正月十三这天晚上九点半多,我生下了一个男孩。
那天白天我们村唱了一天京剧,是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我看到很晚才回家。是三姐的婆婆为我接的生。
他在家伺候我三天,为了养家糊口,匆匆“推脚”去了。他来回一趟需要三天,临走前他给我买下些煎饼和红糖。母亲没在,我身边也没有别的亲人,三姐从婆家偷着拿出十三个鸡蛋送给我,这就是我整个月子里最好的补品了。
第二十九章 离乡
到六三年春天时,我又想到东北看望母亲了。和母亲分别一晃已快三年的时光,前两年由于买不到火车票没去成,在家这段时间我又完成了个人的终身大事,接着父亲又不幸去世,种种意想不到的变故让我心里有太多的话想和母亲说。
在阴历四月初三这天晚上,我俩带着一个出生刚满八十天的孩子,准备从陈家沟出发到东北去了。
我们就是想去看母亲,衣服、行李、过日子用的一切东西,都原封不动放在那,什么也没准备,只想着把我大哥在家学做衣服用的缝纫机带到东北去。庆梅在家“推脚”挣的八十三元钱,我们给公公和二大伯哥留下了,让他们爷俩买药和生活零用;我在家养的八九只母鸡、两只公鸡卖了三十多块钱,凑够去东北的路费。我们和公公说,你们爷俩离我大伯哥很近,如果家中有事一定要找他,等我俩回来再好好的照看你们。
虽说是暂别,但是分别那一刻还是冷清凄凉。只有二大伯哥出来送别。我抱着孩子,还有一大包小孩的衣物,二大伯哥用手抚摸着孩子的额头说:“五妹妹,孩子太小,上下车时要多加小心,一定注意安全,到了地方早给我来信”。说完这几句话时,他的眼角上早已挂着泪水了。
王恩涵来了,他推着一个独轮车来送我们。他是庆梅的好朋友,是结婚时为我抬轿的四个轿夫之一,也是他们出去“推脚”的伙伴。缝纫机和衣物放在车的一边,我和孩子坐在另一边。就这样,我们和公公及二大伯哥分别了,和死去的父亲、姐姐分别了,也和这块生养我的土地分别了。这里留下了我的哭声、笑声、歌声、号子声,也留下了我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初三的月亮刚刚出来,马上又落了下去。天地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手掌。王恩涵推起车,庆梅在前面拉着,我们上路奔着日照县汽车站去了。
第二天,我们坐上车,与王恩涵挥手告别。
原以为,我们会很快回来,但是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四十年,等到我再踏上这片土地时,已经是2002年的夏天了。
(第一部完)

(母亲2009年第二次回山东探家时 于火车上)
(待续)
转自《细雨春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