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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平凡一生
第一部:小曲河(1943-1963)
--作者:郑勉
第八章 打土豪分田地
我记得是1947年,在我十毛岁那年六月一个炎热的中午,天空万里无云,父亲在家中坐着,我们一家人也都在。忽然听到门外有很多人的脚步声,还有噪杂的说话声。不一会这些人进到我们家中,男男女女有很多人。女人开始到处翻箱倒柜,男人用铁锹、镐头在房前屋后到处刨,厕所、泼水坑,只要离得近的地方,到处都挖挖看,然后又把屋里的粮食,衣服,生活中的一些用品全部一扫光,拿走。后来知道,所有这个村的姓郑的户,在这一天都遇到了这种事。
接下来,全村姓郑的这些人都被赶到“中大门”那座六大间青瓦房去。之后,又把这些姓郑的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上三条封条。
我记得那天晚上有好几百人挤在这一处房子里。有我那些上辈祖父母们,也有刚出生的小孩,还有比我小好几岁的几个姑、叔、弟弟们,天气那么炎热,又没有地方躺下,年龄比较小的孩子满脸都起了痒疙瘩,连热加饿,屋内人挤成一团,哭声一片。
看到屋内没地方,我们五口人都在屋子的外面坐着。但无论你到哪里,都有民兵看着你。上厕所时,民兵就在外面门口看守着。当天晚上,我们这些被看管的人都受饿。我们“西大门”郑世海大叔家,我的大弟弟叫郑承信,从被赶到这屋的时候,就向我大婶儿要吃的东西。我记得他比我小两岁,也是我们当年在一起玩的伙伴。这些被赶出家的人当时两手空空,身上的囫囵衣服也都被扒下,只给留着点能遮体的就不错,哪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大人们还能忍住饥饿,满屋子的小孩都饿的哭声止不住。我承信大弟因为哭着喊着问我大婶母要吃的,让我大婶母把他的左面的耳朵差点撕掉,流的半边脸上都是血,连点擦拭的东西也没有,承信就哭的更厉害了。其余的孩子都惊得目瞪口呆,小声啜泣,一边哭一边偷着瞅承信流血的耳朵。他满脸流血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们好多人在这六间大青瓦房度过了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夜晚。第二天依旧炎热,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那些翻身户的男男女女挑着用柏树做的木水桶来了,水桶里是地瓜干和方瓜做的瓜干饭,给我们这些被关押的人每人一个葫芦瓢,一双用高粱杆儿做的筷子,把饭分给每个人吃。你如果想走动,或者到什么地方去,都得先打报告,走到哪儿都会有民兵看着。
我记得那个关押人的厅房,窗户都是圆形的。我有一个房份不远的九祖父,他个子长得很高,嘴上有一大把白胡子,他高大弯曲的身材就躺在这窗户上,刚好占了这圆形窗户的一半。
天还没亮的时候,九祖父就被那些民兵带到东门外的一个场院里。在我更小的时候,这里还是林子,往东有通井沟、辛兴、大曲河的道路,我和我的伙伴儿在这里站过岗,查过路条,后来被人砍去很多树,整理成圆形作了场院。
九祖父被押来的头一天,他们已砍好了好大一堆槐木棍子,我记得有一个外号叫“大力户”的人,他本姓张,是从我村南岭搬到庄里住的人,名字轿张传富。他扛了一大捆槐木棍子来到关押我们的地方,面对我们被关押的这些姓郑的人说:“大肚子们,看着点,我们为你们大肚子造的救济品,明天就发给你们,你们好好的等着!”没多一会儿,又过来两个女人,这两个人都是北岭上下来的,其中一个她男人名叫李贺业,她一副很厉害的样子,诨名叫“野马”,另一个女人叫蔡洪芬。她俩对我们说:“明天是你们大肚子们的生日,好好的等着犒劳吧!”
到第二天,天还没太明时,我就醒了,我一看母亲没在我眼前,只有我的两个哥哥,父亲也不见了。我就哭了起来,这时候大哥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细声地对我说:“小妹妹,别哭啦,听我跟你说,咱父亲、母亲都到东门外那个场院陪罪去了。昨天夜里,咱们村打人,你要是不听话,叫那些拿槐木棍的人听见你哭,连你一下子就打死了。”就这样,我老实呆着,一声也不敢吱。一直等到天大亮以后,父亲,母亲和所有去赔罪的男男女女都回来了。母亲对我说,这一黑夜咱庄打死十多个人,他们打死一个就往场院后面送一个。你大胡子九爷爷刚被他们打后没死透,他们往外拖你六爷爷时,听到你九爷爷在那里哼哼。他们又把你九爷爷重重的打了好几棍子,然后又拖到后面去。母亲小声对我说,满会场都是血,刚开始打哪一个人时,这个人还会满会场乱串,哭叫一阵,随着围的人扑通扑通打下来,人也渐渐没声了,这样就是死了,就拖出去了,这一宿死了十几个人都是姓郑的。
我们被关押了半个多月。群众把姓郑的房屋,财产,粮食和生活日用品分发了,才把我们放回去。原来每家那些好房都分给翻身户住;富人盖的偏房,或是存放物品用的那些小茅草房让被斗户住。 可怜我这一家五口人就挤在一张床上,床上连铺的席子也没有。当时那些翻身户把床上的席子都拿走了。
村里开了大会,在开会时把我们姓郑的那十多个姑姑,和那些翻身户的男青年核对上,点了名,对了号,谁是谁的媳妇,到时候自己到被斗户去领。但是我的这些姑姑,没有几个人听这些土命令,过了没几天大部分人都跑了,从此流离失所。在家没跑的还有三个姑,嫁给了翻身户,一个嫁给了姓陈的,两个嫁给了姓吴的。这三个姑姑,不知今日是否还有?2009年我回日照时,她们还都健在。
那时的村干部就这样无情的对待着那时的人。
第九章 不讨饭只有死
被扣压多天后出来,我们一家还住在祖父给父亲那三间小毛草房。反正屋里很光滑,没有锅碗瓢盆,除了一座土炕,一张木床,其余连个草棒也找不到,吃没吃的,烧没烧的,睡没盖的,简直没法活,只有等死一门。到白天还好受,到了夜晚,实在难熬。被扣押出来时还是夏季,过了四十多天以后秋天到了,天气越来越寒冷,肚子一天到晚饿到咕咕叫,以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呢。
有一天,应是中午的时候,一个壮年男人,有四十多岁,到我家来了。这个人也姓郑,我应该叫他祖父。说起这个祖父,还有这样一段经历。听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后来又没了爹娘,年纪稍大就给有钱人家当了雇工。由于他个人肯吃苦耐劳,这样就被富户留下,按照上下辈分排在户头上,送了名字叫“郑培海”。他对我母亲说:“侄媳妇,我和你说,快领孩子出去要饭去吧,光在炕上坐着哭,难道肚子就不饿了吗?你今天挨得住,你还能挨住三天饿肚子吗?”这个郑培海祖父,约莫在那天下午的一两点钟,和母亲说的这几句话,我印象很深,过来那么多年,那天的日头,说话的语气,那话里的每个字,都时常出现在我眼前。
我娘说即使现在要饭也饿的走不动了,再说要饭该怎么和人家说?要来的饭用什么家什装啊?正在说这些事时,忽然又从外面进来一个女人,我记得她有了一个男孩,那时候才一生日多点,反正在我六岁、脖子上挂着个小包袱整天东躲西藏逃命的时候,她还没生孩子,我们也没一起跑过。
她是哭着进的我的家。我应叫她三婶。她的孩子也已经饿得不行了。母亲看到这个三婶在哭,自己的泪水也接连不断,一直淌到了衣襟上。就这样,郑培海祖父对母亲说:“侄媳妇,你挎着提筐,拿着棍子好防狗,把筐里放上把高粱秆,就当筷子了;叫那个侄媳妇和你们作伴,快去要饭吃去吧!再不去就真得饿死了”。
生活从这里开始,又是一个新的起点。从此以后,我们就开始了讨饭的生活。每天从家往外走,我们都是哭着出门,无论阴天还是雨天,也不管刮风还是下雪……
第十章“上梁看齐 ”
父亲在当年批斗大会现场只是赔罪挨批斗,并没有挨过打,但是在被放出四十多天后,还是被一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辈揪斗,“上梁看齐”了。
当时领头抓人、打人的叫陈长红,就是个典型的二流子,不爱劳动又不懂道理,平时爱做些小偷小摸的事,他们对父亲当年曾写过的那个叫做《改造二流子》戏很是怀疑,认为就是在讥讽他们。这伙人现在利用这场政治斗争把几个有文化的人用绳子捆了,吊在房梁上,轮番用皮绳抽打,就叫做“上梁看齐”。只要陈长红喊一声:“打”,这伙人就挨个上前抽打。挨打的人被吊着梁上,晃来晃去,任凭抽打没法躲避。父亲说每天至少要被打两次。除了父亲,我的大伯父、六叔、七叔还有几个堂叔都被“上梁看齐”过,倒是我的三叔幸运,因为全村人都知道他缺心眼,所以没人打他。
父亲被放回家后,得了一种叫做“疥”的病。由于打人的屋内潮湿阴暗,人被打完放下后就在地上躺着,没的铺没的盖,每天只给一顿饭吃,这一顿饭也就是半小瓢地瓜干子煮的稀粥,别的什么也没有。天长日久,“疥”就生出来了。
父亲出来后,也和我们一样每天都要饭吃,上半身光着脊梁,腿上穿条白色破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用稻草编制的破草鞋,连顶遮阳的草帽都没有。
第十一章 大哥的尊严
在郑培海祖父的指点下,我和母亲还有三婶儿抱着娃儿一起走上艰难辛苦、当下贱人的求生之路。第一次要饭没有走远,先到了“山字河”,山字河分成三个村,我们到第一个村走了三四十户就已经到下午了,母亲不记路、不认门,有时刚从一家出来,转一圈又回去了,没少遭人白眼和呵斥;三婶儿抱着个孩子,又挎着个框子,一会儿小孩儿哭闹又要坐下喂奶,很是耽误功夫。
要想讨到饭,就得赶饭时,如果过了饭口,就讨不到吃的了。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要饭,不论到哪户人家,他们一看到这么多人就不爱答复。三婶儿抱孩子累了,我也经常抢着替三婶抱抱;母亲觉得我岁数小,抱那么大个孩子怕出危险,又怕我受累,母亲就赶快接过去帮着照看。
有时候我想自己去要饭,起码走得快,也能多要到些,但又怕母亲和三婶不记门。后来三叔加入进来了,他们抱上孩子一起走,从那时起就我再也没有和三婶在一起要过饭。这样,只有我和母亲一起,走过的门也多,要到的吃的也多了。
讨饭回来的路上,还要捡些碎小的柴火棒,看见道两旁有能吃的野菜再挖一些,晚上到家就能有点菜吃。那时候家里没有油盐,出去讨饭时看到人家有大醬,好说歹说要上一点,用煎饼包着拿回家,做野菜时放上点,总算有了些滋味。
我和母亲在要饭的路上,有时也能碰到父亲。父亲时常光着脚,有时穿着一双破草鞋,有时就是用稻草绳子绑着脚;家里唯一的家具,就是群众没收拾干净落下一个不太大的泥盆;二哥每晚睡觉都在床上,床板没有了,他就用绳子把床框连起来躺在上面,身上盖着防雨用的一种雨具,叫做“蓑衣”。蓑衣草的籽实我们都叫它“草种子”,紫红色,成熟后可以磨成粉,包大包子,当时也感觉很好吃。现在没有人种这种庄稼,也没有吃这种东西了。大哥在睡觉的时候也会到有稻草的人家去要一些放在炕上,每人在草上扒出一个窝,往里一拱,就能睡上一夜。早上起来的时候,每人满身满头都是草,就用家里的唯一的泥盆,装上水当镜子,没有梳子,就用手指划拉划拉头发。
大哥始终没有去要过饭。他死活不肯。
第十二章 娃娃婚约
有一次,我们娘三个到离家20余里的西北山区去要饭,往外走时和父亲大哥都说好了,当天不一定能回来,天黑时就在讨饭的村庄找个地方住一宿。我们经过的第一个村子是“沙沟”,在它的东面有一个小村叫“燕子沟”。我们到沙沟村就是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了,我们挨门挨户往里走,走到了这样一户人家,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领着三个儿子正在吃午饭。我记得那天她们家的那顿午饭:小米干饭、煎爬豆、地瓜干煎饼。一张长条桌,一点也不干净,桌上还有两个大黑碗,不知里面是什么样的菜。这时母亲开口说话了:大妹妹,给点儿什么吃吧。在桌前吃饭的是三个男孩,最小的那个当时还光着腚。那女人就让我们娘仨坐下,母亲和二哥坐在他们的饭桌一边,这女人给我们三人都拿了碗,每人都给端过来一碗小米干饭,饭里还有红豆。吃完这碗,再给盛上些。
吃了有那么一阵,这妇女放下手中碗筷,对母亲说:我和你说点事。母亲说:什么事儿?说吧!那女人就说:你的闺女多大了?母亲说今年虚岁十岁了。那个妇女说,你看和我这个小儿子做个亲行不行?我小儿子今年也十岁,我家有的吃,就不用你闺女跟着你四下讨饭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和二哥都在大口的吃这顿好吃的饭,已经多少日子忍饥挨饿,得不到这么可口的饭了!我们兄妹俩好不容易遇上一顿美食,除了吃,那位妇女和母亲说的这些话,我们什么也不懂。那位妇女接着和母亲说,如果你愿意和我们的三儿子做这门亲,咱俩合计下看,给你100斤地瓜干行吧?再给你两丈白洋布可以吧?
母亲对那妇女说的这些话,没有任何反应。就这样,一口应下了我这个刚十毛岁的童年孩子的婚姻。母亲憨厚,为人善良,大字不认识一个,除了吃饭只知道干活,别的事情就一概不知了。
母亲给我定下这门婚姻后,当天还要领我和二哥到别的村要饭,接着就回家,可是那个女人不想让我们走,她想让她的小儿子和我在一起玩耍两天,熟悉一下。但是我们没有住下,随后我们起身到“燕子沟”去了。
第十三章 两个偏方
山区道路弯弯曲曲高低不平,上岭下崖,十分难行。再难行,为了度日,也得去行。我和二哥都赤着脚,二哥比我还受罪,他气管不好,左手拿着框,右手拄着棍子,还没走上一会就张口气喘,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时候我自己又瘦又黄,头上扎撒(音:形容词,意散乱)一点黄毛毛,长得很丑,脸上还长着一块块的白癣。母亲带着我要饭时,走到每户都打听一下治癣的法子。后来有人说,你要找到一个有闺女的户,要点儿吃的酱,用它涂在病处,时间长了就会好了。后来母亲真在一个有闺女的人家要到了大酱,给我涂在脸上。好长一段时间,我就是脸上涂着大酱到处要饭,那些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儿都瞅我,眼神透着烦恶:哪来的小黄毛丫头?丑要饭的!
母亲为二哥的气管病也打听到这样一个偏方:不同姓氏人家的黄豆,一家一把,找够一百户,把黄豆泡好磨碎,放到锅里熬成豆腐汁,在豆腐汁不凉不热时进去泡洗,连续洗几次就能好。
从那以后,母亲又开始到处向人讨要黄豆。母亲找到一根高粱秸儿,扒去皮,露出里边的光秆,每要到一把黄豆,就用手指盖在高粱秸秆儿上划一道印痕,就这样记个数。母亲不识字,也不认数,我那时候总共也没上几天学,二哥和我一样也记不了数字,所以只得用这个很笨的方法作为记数的办法。母亲为了二哥的病费很大心血,操了不少心,也治好很多次;为了让他少受罪,又到处为他找生活出路,走到哪儿就打听到哪儿,询问有没有那样的人家,需用人放牛啊,放猪啊这样的活。
第十四章 童年长工
有一天,我们又到这西北方向的地方来要饭,是“韩家沟”的北面一个叫“李家沟”的地方。母亲每走一户,都问人家,要不要用长工,就想给二哥找个长工的活干。后来终于找到用人放牛的一户人家,听说这户有两头牛,还是两家合伙养的。户主和我母亲说,你的孩子如果乐意就留在我这儿放牛,但要给我们两家轮着干,每家半个月,管吃管住,每年再给150斤地瓜干,两丈白洋布。母亲听说有这么多东西,喜得满口答应。母亲问二哥,他也乐意。我们那天就在这户人家住了一夜。 从此以后,我二哥就在这块山区村庄,当上了童年长工,一干就是三年。
每年的阴历十月一日是长工还乡的日子,二哥第一次回家见到母亲时,放声大哭。二哥说不是光放两头牛,每次放牛时要撅着粪筐捡粪,回来还要挑水,推磨。雇主和母亲谈时没说这些,等母亲走后又给二哥加上好几样活。听到二哥这么说,看样子母亲也很辛酸难过。沉默了半晌,母亲对二哥说:“好孩子,听娘话,明天还是回去吧,受点累,吃碗现成饭,不用跟我翻山越岭地走,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这样虽然累点儿,你能填饱肚子,不用求哥哥拜姐姐的,到处当贱人,就这么将就着干吧!”
二哥听从了母亲的话。第二天,他光着头,赤着双脚,穿了条半截腿的浅绿色裤子,半天一步,就这样和母亲又分别,去做他的童年长工了。那时候二哥毛岁十三岁。
(待续)
转自《细雨春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