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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平凡一生
第一部:小曲河(1943-1963)
--作者:郑勉
第四章 我的父母我的家
(1)
听父亲说,在他十多岁时祖父再娶了,后祖母很厉害,父亲没结婚时,就受到后祖母的虐待,兄弟三人整日偷抱在一起哭。继母不给吃的,到寒冬腊月哥仨都还穿着单裤子。在我记事时,祖父早已去世,只还有我的后祖母,跟我父亲在一起生活。
听母亲说,父亲和母亲结婚是十月的日子,天气也转凉了,后祖母也没给父亲做件新衣服,还穿着一条旧单裤子。
父亲婚后三日随母亲回娘家,姥姥门上人都说我父亲真可怜,娶媳妇还穿件旧单裤子,不把腿冻坏了?谁家有亲娘能叫孩子结婚穿那么单薄的裤子?后娘真狠啊!
母亲找人买了布,给父亲作了新棉裤,父亲的腿就再也没受过凉了。母亲和我们常说,她自己结婚后倒是一天福也没享过,还不如那些长工享福,长工干一年还有工钱,还有吃的,而母亲和大伯母、三婶子,三个女人干一天活,忙里忙外,推碾、做饭,到了吃饭时,先给公公婆婆把最好的饭菜送去,这妯娌仨和那些佣人去吃大锅饭。
大伯母和三婶都很精明,又会说,母亲一辈子憨厚,不会花言巧语,就连自己的姓都不认识,老实的过份,和愚人差不多少,所以格外不受人欢迎,就更受婆婆的冷眼。大伯母是日照巨峰街上的人,说起话来那是句句入耳;三婶子是商人家出身,只有母亲一人是愚人,因此就母亲自己吃亏。 母亲却告诉我们,怎么活也是一辈子,做点儿好事儿,心里坦然,心里舒服,也没有什么可恨的。
后祖母入郑家曾生下一女,那就是我的小姑。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九,小姑出趟外头,回来就害脖子疼,一会满脸都是青色,两眼紧闭,嘴也咬得紧紧的,人事不懂。这下子可坏了,听母亲说,后祖母连摔加砸,脸拉下老长,后祖母在小姑的身边守护着,父母、叔婶谁也没敢说话,互相之间你瞅我,我看你,连气都不敢喘。后祖母找来一把没用过的新扫帚,放在小姑枕头底下,然后就问小姑:“你是谁呀?”连问两句,小姑就指着父亲他们说:“我是他娘,我想孩子,我来家看孩子们”。父亲三人听说后抱在一起,哭成泪人。
祖父听到小姑说这些话后,就开口说:“你快走吧,到明年我去请你,多给你送钱花”。小姑说:“请我,我也不来,给钱我也不要,我就是想孩子们,来家看看孩子们”。小姑说完这几句后,再问也不说话,一直浑身发青,闭着眼过了三天。好了以后,有人问起小姑那些事,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2)
小姑好了病以后,大家才看到后祖母的好脸。母亲说,过那个年也没得到安静。也是从那以后,家里就没再雇过长工,而是把这个大家分成了四份。过去雇那三个人时,母亲也不知这家中有多少地,总之我父亲分到二亩半地。分家后我们没地方住,母亲就找到不远的二奶家借住在两间木屋里,母亲说我就是在那两间房子中出生的。
分家的第二年,祖父才给我们家盖起了三小间毛草房子,在要搬家时,祖父才给我起了名字:“新安”。家是新安的,但在我的记忆中,从六岁至八岁每年都没得到平安,而且生活很辛苦。虽然分家分到二亩半地,但父亲在外村教书,缠着双足的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哥哥和我,还是过着穷日子。
这娘仨谁能种地呢?那时候我大哥十六岁,我二哥十二岁,我才九岁。母亲领着两个哥哥下地干活,母亲缠着脚板,半天挪动一步,又没牛,又没车,就用铁锹、镐头去翻刨那点地,就这样连干两年,后来母亲把这二亩半地和有牛有车的户合伙干,收获二家再分,去掉车、牛占的份,我们就分不多了,生活还是困难。
母亲只好到姥姥家,问我那两个舅舅借点钱去赶集,买回二斤棉花,我和母亲纺线,把纺好的线再拿到集上卖了,接着再买几斤棉花回来,一直就这样坚持着维持生计。听母亲说,从和父亲结婚后,母亲就是靠着娘家过日子,支撑着这个家。
母亲说大伯父会“看日子”,村里还有外来找大伯查好日子的人很多,根本就没法外出,就是去了也不懂种地的事;而三叔更白搭,缺心眼,全村都知道他是个愚人,只知道吃饭,别的什么都不懂。母亲还说过一个三叔的故事。在我们那里结婚,洞房里要点上一盏长明灯,意思是象征着夫妻恩爱百年好合,光明一生,结婚三天以后,才能把这盏灯熄灭。三叔结婚时,当天就把灯吹灭了,那些去闹洞房的人都笑的不得了,都说这个人一点也不嘲(注:嘲即傻)。
我一直记得最初的、家的样子:窗前有棵大香椿树,在树东面安立一座石头麿,房东北角长着一棵大桑树。每年到五月,这棵桑树上就长出青绿色小圆盘似的桑树叶,开出小紫花,花落后,就结出果桑仁,都是紫红色的,很甜,很好吃。我家那三小间毛草房,是完全用土打起来的墙,烧火用的烟囱就埋在墙里面……
第五章 鬼子走了
从我六岁时开始跑鬼子,连着跑了三年,现在鬼子走了,我们村成立了妇救会、识字班,还有民兵队。我记得当时的妇救会长叫蔡富贵,民兵队长叫陈淑亮,识字班长叫董书文。从成立这些组织后,村里也开始有人起来领百姓学文化,号召上学,但那时候生活很穷,思想特别封建,真正能上学的人没多少。
从这以后,每天都有人到门上,动员你去上学,学文化,我和二哥报名要去念书,但母亲不乐意。母亲说你们两人去念书,那二亩半地你大哥能干吗?母亲尤其说我,一个姑娘孩子,上学有什么用?家里的地谁种?棉花谁纺成线?去上学不吃饭、不花钱了吗?
但母亲还是让我报了名。报名的就发一张纸牌叫做“识字牌”,牌上写着:“识字牌,光又亮,放牛挂在牛角上,纺线挂在纺车旁”。常说一心不可二用,但我那时却是一心三用了。我右手转着小纺车,左手拿着棉花轱辘,眼睛看着识字牌上的字,纺出来的线一段粗、一段细,母亲生气地说:你纺出来的线还能卖钱吗?
就这样,我一边帮母亲拾草、纺线、挖野菜,一边学习识字牌上的字,母亲和大哥务农,二哥上“半日班”,后来我又参加了村里的儿童团,在东大门站岗、放哨、查路条。我每天都读那“识字牌”上的20个字,只是念,从来没写过。
九岁那年,我们这些上学的伙伴都发到一本书,叫做“国语”,没有数学。我还清楚地记得国语课的很多内容。第一课是“课堂里不吵闹”这六个生字;第二课是一段童谣:“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两个钉,三个钉,数来数去数不清”;第三课是“抓住了,我被小青抓住了,我和小青哈哈笑”;第四课是“李子树,开白花,我们都是好娃娃;用功念书不逃学,逃学不是好娃娃”;第五课是“大嫂提着一壶油,什么油?豆油;什么豆?黄豆;黄豆黄,黄豆香,榨出油来香又香,要榨油来开油坊”。
那时候我们每天还唱一首歌,歌名叫“在红旗下”。这首歌是最早流传的儿歌,我记得歌词大意是:“太阳高照,万众在欢笑,庆贺伟大的英雄,光荣的称号,在红星旗下,为人民战斗,不怕流血牺牲,艰苦奋斗,英勇的故事数不了,立功劳!立功劳!”
当年我把这首最动人、最好听的歌拿来教母亲唱。母亲常说受后祖母的气太多,日子过的太受罪,我想让母亲在唱歌中忘掉烦恼,忘掉忧愁, 想让母亲从歌中体会到快乐。但每次教时,母亲唱起来就像说话一样,直上直下,没有腔,没有调。就这样,我还是教母亲唱了好几个月。
还是九岁那年的一天中午,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来了,身上还背着一把不太长的枪。当我看到有生人来,吓得够呛,以为是来抓我父亲的。后来从那人说话中听出,他是来看望父亲的,应该是父亲教过的学生,因为他叫我母亲师娘。他说他从天津来,家在小曲河西北方向,是个山区,村名叫悄沟村。听他说这些话后,我就放下心来,出去和伙伴们一起玩耍去了。那人在我家吃的饭,就是瓜干煎饼,小菜二碟,喝碗小米粥,也不知母亲到哪个婶子大妈家借点小米做这么顿饭,那个人吃完饭,和父亲喝着茶又谈了一阵话,给父亲留下些纸币,就走了。后来陆陆续续又来过好几批人,还有一位女的,他们都是父亲的学生,这些人也是日照西北地区黄墩、沈田、大花崖、焦家集子的,村名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我知道,抗战胜利了,鬼子真的走了。
第六章 狗骨堪治伤
九岁立秋后的一天上午,那天晴空万里,天气很热,家的院内晒了好多高粱叶子。近秋时,家家户户都到田里,把长在高粱下半部分的叶子扒下来,这样就不会耽误了高梁的成熟。我和哥哥到松林前的一亩地里,我们姊妹三个人各有分工:大哥挑一大挑子高粱叶子,二哥挑一小挑子高粱叶子,我才九岁,挑不动,大哥就给我捆成一小捆放在肩上,让我往家扛。晒上两天,叶子干了,就可以用来生火做饭了。
有一次我和母亲推磨,准备摊煎饼。先把地瓜干用水泡好,再用刀剁碎,然后再磨成水沬子。推磨是很苦很累的活,推完磨才能摊煎饼。记得有一次摊煎饼结束后,母亲抱着烙煎饼用的铁鏊子往外走,由于地上晒满了高粱叶子,母亲被叶子下面的一块儿石板绊倒,一下趴到了滚烫的鏊子上,把右侧乳房烙坏,疼的母亲嗷嗷哭。姨用白糖和面拌了一碗白面粥放到母亲受伤的乳房上,当时说这个办法能够止痛。那时的场面我记忆犹新。说来也是很巧的事,在外村教学的父亲正好那天回来,一进门看到母亲伤成这个样子,父亲放下手中的书和笔,听姨说事情经过,听完很快出去了。到晚上回来时,不知从哪搜罗到几块狗骨头,烘干后研成面,再配上一种不知道是什么药,清洗掉了原先姨敷的白面,父亲给母亲换上了狗骨头做的药,母亲疼的不停的呻吟,我的心也如刀绞一般痛苦。
由于母亲忽然受伤什么活也干不了,天天躺在地上,加上天气炎热,到处都是飞虫,蚊子、苍蝇不停地围着母亲转,我就白天黑夜的守护在母亲身边,不让一个苍蝇飞近母亲,不让一个蚊子咬母亲一口。大哥,二哥,闲着的时候就去上几天学,我还没上几天学就这样退学了。
父亲给母亲弄完药后就又到外地教学了,姨也没住几天就走了。就这样,母亲在这三间小茅草房的地上躺了40多天,在这期间,父亲回来看过母亲三次。每次回家,都给母亲买点好吃的,都是有些营养的补品。但是母亲从没把这些补品自己一个人吃掉,每次吃的时候母亲都挨着个的招呼我们。但我们都是劝慰着母亲多吃点儿,尽快恢复身体。姨也来我家看过好几次母亲。姨还把母亲受伤的事儿告诉了姥爷,大舅、二舅还有三个表姐也都相继来看母亲,所幸他们来时也都能带点好吃的东西给母亲吃,以后母亲的伤慢慢的好起来,直到两个月以后才完全恢复。
母亲伤好了后还要种地,那时我们一年耕种土地的收成我们娘四个吃不过半年,母亲只好再纺些线,拿到五天才有一次的集市上去卖。母亲时常念叨,进了老郑家过的还是老卜家的日子。
有一年种地的时节,两个哥哥没种完的一块地,只剩下三根垄,母亲就带我来补种。母亲一个人连刨窝,加点籽,我就在母亲身边跑来跑去,边跑边唱《在红星旗下》这首歌。我还要教母亲唱,母亲说:你唱我听就中,我唱不好。就这样,我唱了这遍唱那遍,唱了很久母亲也没种完那三根垄。
天那么热,我打盹了也没地方睡,母亲把我领到地边的一大片松树林子里。这里有一片坟。这片坟是小曲河西边一个叫“山字河”的村里那些富贵人家的。每座坟前都有一座高大的碑,石碑下面是一张长方形的供桌。一家姓贺的,名叫贺群林的住户离这片松树林不太远,就给山字河的这些富户看林,作了客家。母亲就把我送到这里,叫我躺在这长方形的坟供桌上睡觉,一直睡到种完了三根垄,母亲才招呼我起来回了家。
相比起日本鬼子,这些真的鬼我已经不知道害怕了。
第七章 父亲的爱好
父亲在外教书,每到春节前就回家,为村子里编戏。先编好稿子,再抄下来分配给那些演员。那时候人还都过着饥寒生活,缺衣少吃,还有一些人不爱劳动,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人都把这种人叫做“二流子”。我父亲曾经编的一出戏就叫做《改造二流子》,女主角由郑承荣扮演,郑世松叔扮作她的丈夫,父亲就是用编戏的机会教育这些人要好好劳动,走正道。父亲还编过一出戏叫做《送郎参军》,那时人的思想太落后,没有自愿报名入伍的,都是满家满户动员参军,父亲就通过编剧、演戏号召男女青年参军卫国,改变人们落后认识。我记得这出戏的女主角也是郑承荣演的,她当媳妇,郑世存当丈夫,爷俩演夫妻。如今这俩人都八十七岁了, 2012年我回日照探亲,他俩都还健在着,郑承荣在山东新汶居住,我去见她,说起她当时戏唱得好,这些事她也都还记得。
我父亲一生最爱好音乐。他不仅会弹弦子,拉翁虎、二虎,还爱打钢板儿,父亲那钢板打起来可好听了。钢板是两块,一块儿是长方形的,另一块儿是半圆形的,有一点儿像现在的竹板儿。打的时候用中指和食指夹着长方形的,用食指和拇指夹住半圆形的,按照节奏使它们互相撞击起来,声音清脆响亮,可以传出很远。
父亲还爱好京剧,拉唱那些戏曲,如西皮二黄,二流水,漫三眼,西批倒板等,那时我太小,如今已记不住那么多了。
父亲弹得曲子相当好听。如《梅花三弄》,还有《小开门》、台湾的《日月潭之歌》,在我的脑海中这些曲子都非常好听,《梅花三弄》和《小开门》这两首曲调至今还在我的心底存放着,始终记忆着。父亲热爱文娱生活,对音乐的极大兴趣,对人生的乐观态度,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父亲虽早早就在外村教书,但在我们村第一个教书的是我们本家的一个姑姑,名字叫郑世恩。她教过的一篇课文是:
张大妈、李二嫂,一双小脚像辣椒,地也不能种,水也不能挑,走起路来摇呀摇,大风吹得倒,怕走独木桥;
张凤美、李玉兰,天生一双大脚板,上坡能种地,上山把柴砍,耕地种庄稼,人人都能干,妇女不缠足,哪样比不上男子汉!
那时候我很爱读的一课书,叫做《不学老乌鸭》,课文是这样说的:“老乌鸦,老乌鸦,终日无事,叫呱呱;扑翅膀、摇尾巴,要是人不在,就去偷吃瓜。这里吃饱了, 又到另一家,这样好吃偷懒鸟,世上无人不恨它。小朋友们要记住,千万别学老乌鸭”
现在想想,那些课文都浅显易懂,主要为了让孩子们认字,鼓励劳动,破除封建思想,课文也都是老师自己编的吧。
(待续)
转自《细雨春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