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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老师陈巨来
——许培鑫
三十六 老师说起丰子恺
尽管丰子恺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要高于吴湖帆,甚至高于张大千,可是老师谈丰子恺的事却不多。只是因为与老师一起被批斗,都是文革中的同命人才谈起的,在丰子恺的追悼大会期间,老师又一次义愤填膺地谈起了丰子恺与钱××的事。
老师在狱中就对我讲,他与丰子恺在画院召开的批斗大会上曾一起被批斗。老师说:“我真佩服丰子恺。他与我一起被人楸着斗后好象没事一样,整整衣服耸耸肩,就自己走回去了。”
老师的佩服丰子恺,说出了丰子恺先生蔑视“四人帮”的傲骨。使我想起了在外面听说红卫兵批斗滑稽演员的事--要给他戴高帽子,他说自己已经做好了。就从身边摸出高帽子戴上去。红卫兵说:“太低不够高。”他说不要紧,随即把它拿下来一拉,这帽子便高了许多。引得看客哄然大笑,破坏了所谓的秩序,使红卫兵们尴尬。
但我眼前又立即出现了一幅极需人们同情的画面--一个弱女子被红卫兵捉弄得喘不过气来,还半带凌辱地要她唱《小燕子》。
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被他们莫名其妙地批斗,高帽子一米二十。判刑时横了一颗心,示众时挺起了胸膛昂起了头。以致楸我的警察说我是死硬派,花岗岩头脑……。
丰子恺先生是我在孩提时代就知道的音乐家、画家、书法家,也是一位文学家。他没有看到文革的下场。不!
他看到了文革的下场,要不为什么会对红卫兵对他的批斗如此不屑一顾呢!
在“四人帮”打倒后丰子恺先生的追悼会隆重召开。人们都又一次地怀念起丰子恺先生。老师也又一次谈起了丰子恺。
老师与丰子恺一个单位,一起批斗过。他的话大致是可信的。
老师说:“文化大革命了,外面抄家破‘四旧’的风声很紧。丰子恺感到少不了要轮到他,于是,某天晚上在自己家里整理起来,几十年来的文化生涯--绘画、写作……该整理的就整理一下,不要的东西,或可能惹事的东西,能不要就不要了……。”
那天,钱××也来帮老师丰子恺整理。老师说:“钱××是丰子恺多年的学生。那天整理到一张四十年前在广西桂林绘的漫画,那是一张讽刺漫骂国民党的作品,当时丰子恺欲把它处理掉。那时钱××说:‘老师这张画很好,你不要,我倒挺喜欢,送给我吧!’”
丰子恺见他要,也不考虑说:“你要你拿去好了!”
没想到第二天钱××即把那幅画交到画院说:“这是丰子恺昨天晚上画的。”算是与老师划清界线。
老师说:“你想四十年前画的变成昨天晚上绘的,针对国民党的就变成针对共产党了。那还了得?从此以后丰子恺便被批斗,而他自己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多年的学生怎么会咬他一口,诬蔑他的?就这样丰子恺每天喝一杯高粱,终于慢性自尽了。”
丰子恺在“四人帮”打倒后,平反开追悼会的时候,他的家属,守在殡仪馆门口不让钱××进去。若钱××来要打他出去。钱××终于没去!老师去世时,蔡乃康等对黄志毅采取的一套,就是从此学来的。
文化大革命一切都会倒悬的,师生关系会成敌我,搞成你死我活,夫妻关系、父子关系因观点不同、立场不同而搞成冤家。但象这样无事生非、硬咬一口的恐怕也少见!

三十七 老师与谢稚柳
老师与谢稚柳原本是很好的朋友,那么他们俩人如何会成冤家的呢?
老师曾对我说:“为谢××刻印的那人原是我的学生,但那人刻得不好。我好心帮谢××介绍另一个刻得好的学生,谢××不要他刻,喜欢那个学生刻。其实那学生是个屁精,谢××是因为喜欢屁精才不肯换人的。”
老师说此话显得很随便,看来老师既然这样对我说,也一定会对别人这样说。老师的这种说法少不了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谢××的耳朵里。
另外,老师把知恩图报看得比什么都重,本来这是美德,但我所知道的老师知恩图报到了有些不够理智的地步。怎么说呢!那就是对吴湖帆与张大千的态度。老师不知多少次对我说过--先是没有吴湖帆就没有我陈巨来,后来是没有张大千就没有我陈巨来。
老师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面前说坏这二个人,甚至不能说这二人的画有什么不好。若有人在他面上说这二人坏话,或贬低这二人,那么老师一定会与他当面大吵起来或给他一个下不去。
老师房中唯一挂着的相片是大千和他四姨太太的,而且挂在他的床头处之墙上。据我所知老师对大千的思念更甚于吴湖帆。
当老师在画院听到有人贬低大千,甚至说去敦煌是他带大千去的时,老师便怎么也按耐不住胸中的感情了。尽管老师身材矮小,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今天能丈义说话的人只有老师了。老师象一头雄狮那样吼了起来——
“你与大千是四十多年的朋友,而我与大千是五十多年的朋友了!(恐怕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与大千的交往时日超过老师了。)你以为人家都不知道吗?不但不是你带大千去敦煌,而且是你哭着跪在大千面前磕头求拜要求大千带你去,大千才带你去的。我亲眼看见你磕头的……”(我想老师的说法一定是矫枉过正了罢。真的要他磕头才带他去也不是张大千了。)听说那次在画院是闹得不可开交了。
老师与谢稚柳的矛盾我想基本上是由这二点造成的。如果真如这样,那么他俩的矛盾就必然不会调和。一是谢××喜欢屁精,不管真假,谢××都受不了。二是老师不允许任何人贬低张大千,而且谢××是在造谣以抬高自己(还听说谢××说泼彩不是大千创造的而是他创造的。)老师同样受不了--这是由老师的性格和他与大千的关系决定的。
至于谢××反对老师入画家协会,我看尚是小事。老师与吴湖帆合作画松是实实在在的事,再说作为鉴定家入画协也应该。
然而,一个是篆刻大师,被人称为“在世国宝”的人;一个是国画家,在画界亦大名鼎鼎。成了冤家对头,毕竟影响不好。所以既是政府又是领导,又是老朋友的汪道函、裴先白、王一亭等出面规劝了。也许都明白老师说了谢××喜欢屁精。至少是老师打断谢××发言引起争吵。都要求老师先去叫应谢××。
老师呢?可能也感到了自己的这种说法太使谢××难堪了,所以也同意主动叫应谢××。于是在日后的画院活动中曾二次主动去与谢××握手,但谢××均不予理睬。
记得老师对我讲述第三次去与谢××握手是裴先白在场,嘱老师与谢××去握手,可谢××还是拒绝,裴先白这位老领导亲眼见了,也只能摇头了。自此以后便再也没人出面调定老师与谢××的矛盾了。
一日我到老师家去,老师一见我就对我说:“我这口气总算被我出了。我三次与他握手他不理我,我叫看在汪道函、裴先白等人的面上……”
我坐定问老师是怎么回事,老师才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由于日子多了,我也记不得是谁请老师绿杨村吃饭了)
也许那是老师的一位亲朋好友从香港来邀老师吃饭,但他根本没有想到昔日的好朋友,今日已成了冤家对头。
他请老师吃饭,还请了谢××来作陪。谢××也一定不知道为什么请他吃饭。
酒宴开始前,二人四目相对都不作声,也许二人都在盘算着对方是怎么会来的,也许是双方都在作能量上的积蓄。分把钟后,老师开口了说,谢××白老师眼睛(后来我听说谢××那天戴着墨镜,即使白老师的眼睛老师也不会看得见,是老师故意找茬)。这话一出口,双方便争吵起来了。
谢××不知怎么,骂老师不是人。于是老师亦骂谢××不是人。由骂不是人到双方对问有什么不是人?谢××应该知道老师对他的过去和现在都非常了解,可是一吵架昏了头,还问老师:“我有什么不是人?”老师说:“某某人是你的什么人?她是你的过房女儿怎么会与你生了两个孩子?某某、某某是谁生的?你才不是人,是畜生……”
一吵架老师不管谢稚柳下得了台下不了台,也不管自己该不该把“畜生”挂在口上,可说是斯文扫地了。
谢××翻不出老师不是人的地方,只能狠狠地说:“这个人最坏,这个人最坏……”一面用拐杖敲击着地板。
副市长都没能让他们俩握起手来,主人哪能劝得下来。不过谢××在听老师讲了“今天他在这里吃饭就没有我!要么他走,要么我走!”的话后,谢×ד这个人最坏,这个人最坏……”地离席而去。
老师又说:“我看在别人面上,三次与他握手,他不睬我,今天他饭没吃上,吃了一肚子的气,也是报应!”
接着又说:“压在我胸中多时的一口气,今日终于出了!”
我见老师痛快得很,心情太好了,人也好象年轻了许多。
三十八 老师真的死了
记得那是新春中的日子,我们喜欢印石的人常常迫不及待地到江阴路花鸟市场去,因为石农春节回家过年去了,他们最晚的要到元宵节后才出来,但最早的有可能在初十前就来了,大家都想首先看到他们带来的石头,以便挑选到喜欢或难得的好印材。
那天没有青田的石农来,我就走到老张摊旁聊了起来。老张--张寿民,是上海人做印石生意,在花鸟市场第一个设长摊的人。
老张对我说:“听说你老师死了。”
“什么!”我虽吃了一惊,但立即就平静下来了:“我老师,人常常传他死了,他活得很好呢!我前天还去过哩!”
“你前天去过!你今天去过吗?”老张问我。
“今天,今天才早晨我哪能去过!”
“哎!你今天没去过,我告诉你他是昨天死的。”老张说,“你今天去了就知道了。”
下午,我到老师家中,啊!老师的床已拆了,灵台前点着香烛,放着照片。
玉嫦姐告诉我:“爹爹感冒发寒热,我叫他上医院去,他不肯去,他还说这一点寒热不是发在陈巨来身上的,是发在G身上的。陈巨来发三十九度寒热还能刻图章,而且刻得咯好呢!”
玉嫦姐说到此,我的眼前出现了老师说的一幕:那时敌伪时期的事了。陈璧君乘飞机特地从南京到上海老师家,要刻一方图章,恰逢老师发三十九度的寒热。陈璧君说:“不要紧,不要紧!”说后弄来了鸦片烟让老师吸,老师一吸鸦片顿觉得有了精神,起床刻图章,自觉还刻得特别好呢!
这就是老师多次将三十九度寒热不放在心上的原因。说:“这点寒热不是发在陈巨来身上的,是发在G身上的。我陈巨来……”
玉嫦姐又谈到了张颂华,说老师这一时期很气,身体也大不如前,所以抵抗力下降,以致稍一感冒便引起了肺炎,这毛病一半是给张颂华气出来的。
我只是听着,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我也到师叔陈左高那里坐了一会,他告诉我自从大千死后老师一直闷闷不乐,身体也变坏了。我好象是听到了真正的死因。
大殓前我写了一首挽诗“印坛巨臂殒春早,铁笔遗珠犹嫌少。回首仰望总不如,生徒恸哭胜父老。”
大殓前老师所在单位《上海中国画院》说老师的丧事由单位全包,与玉嫦姐商量国外的讣告一律不要发。单位最怕讣告发往日本。若梅舒适等人来就很麻烦。因为他是国会议员,要由相应的中央委员接送。玉嫦姐和陈左高商量后都同意了。以致大殓时日本一个人也来不及来,只有唁电了。
大殓那天我们学生各有各的分工,提前一小时到了会场。我在花篮中看到了吴跃光的花篮,这位敬重和帮助老师而从未与老师见过面的长辈引起了我很大的尊敬,是他在老师二次受难时,从物质上和精神上支持了老师。
陆康从香港赶到上海,因为飞机误点而直奔火葬场,参加大殓,路上也够辛苦了。
那天还听说黄志毅被赶走了,最起劲的是蔡乃康。究竟真假没有看见。
大殓后照例在绿杨村吃了豆腐饭。
大殓后我们学生大家刻二方印以示不忘老师教诲之恩德。我刻的一方是“铁笔扫千军”,是刘海粟挽联中用语;一方是“元朱君独步”,是钱君匋挽联中用语。
在老师家中还来了个人说要对学生训话,我从未见过此人,也未听清介绍,不过有人认识。我心中想不明白他是谁,来训人!老师活着时,我也算来得多了,一次也未见过他,年龄也不比我大多少,现在老三老四训起人来。若要训话为什么陈左高不来训呢?他是老师的弟弟。然而再一想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老师也死了,由他去吧!
以后每逢年初四--老师的忌日,我总买盆花到老师灵台前凭吊。四周年时,玉嫦姐告诉我灵台不设了,因常人都以三年为限,嘱我以后要多去玩。
半壁斋主 许培鑫二000年五月九日
转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