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我与老师陈巨来
——许培鑫
二十五 老师去日本访问
八二年是老师生活中重要的一年,春天去日本访问,回来后又出版了老师的印谱--《安持精舍印冣》。
老师要去日本访问了很高兴,他对我说:“日本人不忘记老朋友。”因为他曾经在汪精卫伪政府中做过事,当过一个小官。
我问老师:“你当的什么官?”
老师说:“什么官,说起来是官,其实,还不是刻图章,我是刻图章的官。”
我想起了老师有一次与我谈起上级派他去接待一个日本的画家代表团之事:那时老师根本不知道日本的绘画情况。日本画家问他是北派呢还是南派?他说他没有南派北派之分……语言又不通,有些地方真是笑话百出。结果,代表团总算搞清了他是篆刻家,可是他们搞不清为什么政府会派篆刻家来接待画家代表团。可见他是在糊涂政府中当了个糊涂官,因为是篆刻家,有事凑合凑合,没事刻图章。
老师一面说日本人不忘老朋友,一面又低声对我说:“开放了,日本人又要来了,他们是做给人看的,来拉拢人心的。”
老师似乎又很懂政治了,但老师不管政治上的事。日本人要请我,国家又让我去,我且先乐一乐,出出风头有何不可!
尽管老师在共产党手中一次劳动教养二年,解到白茅岭;一次文化大革命被判五年反革命,七十岁的人生在囹圄中度过。批斗、改造吃了不少苦头。但现在平反了,原来的荣誉都回来了。不管什么人,过去待他好不好都一笔勾销。他的心情很好,他指着墙上挂着的《谦益》二字说:“这张玉筯篆的作品,这次到日本带去送给东京博物馆收藏。”
还一再谈起日本二个篆刻家--小林斗庵和梅舒适与他要好,还十分尊重他,小林斗庵来信称他为“函丈”。
老师还问我:“你知道‘函丈’的意思吗?”
我倒学过二年日语的,但没学到“函丈”是什么意思。心想“函”大致是学问、修养之类,“丈”指老年人。
总不外乎“老师”的称谓。
老师说:“‘函丈’就是日本人最尊敬的称呼!日本人‘函丈’还表示最客气、最高级的意思。”
显然老师也半懂而不懂。
去时老师一再说要把张颂华的图章,介绍到日本。说是一个女的能刻得这样好在中国历史上还少有的。别人一个也未提及。但老师出示的作品就一枚印鉴,不知道老师身边还有没有第二个。
去之前徐云叔来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的他。
这次老师不知怎么为我介绍起徐云叔:“这是徐云叔。”
于是,我与他点点头说:“好啊!原来是师兄。”
徐云叔带来了他的印谱,这是盖在一本画册上的印谱。我仔细地看了,觉得很好。
可是看着对面的徐云叔,心中却在骂他--混蛋,买到了王莽用的砚台,鉴定倒要请老师,制一张拓片老师挂挂却不肯了。象学生的样子吗!
后来老师对我说他这次带了印谱来,也是要求老师到日本后帮他向日本人介绍介绍。
我问老师:“你亦帮他作介绍吗?”
“当然,当然!”老师一口答应。
我听老师这样乐于宣传徐云叔,当然什么也不讲了,只是觉得老师有些象小孩,一会儿气得要命,一会儿又这样乐于帮他到日本去宣传了。
老师日本回来后,身上摸出来一支笔是灌墨汁的,当时大家感到很新鲜。那时我在黄浦区文化馆的书画学习班,文化馆要开展览,我便请老师题一张润例式的横披。老师当时就用这支笔题的。老师题了《许培鑫篆刻》后,问我:“下面你要怎么题?”我一想:赞美语!没意思。老师称赞自己的学生且能不庇护吗?题上多少钱一个字?太俗!我又不去做刻字生意!于是对老师讲:“就许培鑫篆刻好了,下面你具上日子和款就可以了。”
老师听后说:“好,好!”就照着我的意思题了。
题好后老师说:“许培鑫,你一辈子吃不光用不完了。只要我陈巨来题了,你到外面去保证有生意……”
我根本没想过吃篆刻饭,这话也没放在心上。
老师那天为我讲了一则事:
他有一个早期学生,人在国外搞篆刻,生意很好,日子也过得不错。回国看望老师时,闲聊中老师说他生意不错是因为有了老师的题款,没有陈巨来的题款就不会有生意。那师兄不信也不服,认为生意是靠自己刻得好,挣来的,与老师题字没有多大的关系。结果象打赌一样,回到国外把老师的题款收起来,没想到渐渐地生意清淡以至没有生意起来。他再次回国来看老师时便服老师了。
第二天托老师题款时,墨化了开来。去老师处,给老师看了。老师说:“这是因为那支灌墨水的笔造成的。”
所以又重新题了一张横的一张直的,这次是君君帮着磨的墨,用普通毛笔题的。
老师日本回来除了带回荣誉外,实物也未见什么。听说小林斗庵送了一辆很好的手推坐车给老师,没想到这辆坐车被海关上卡住了,不能进来,后来经多方交涉开证明,才同意领了,不过要检查。老师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检查要用钻子把轮胎都一个洞一个洞地扎破了,来检查鸦片。老师对我说:“你想,车子这样检查过还有什么用,还能坐人吗?”所以他便不要了,他当时很气愤。
后来听老师说:小林斗庵知道后也很气愤,本来老师不要了,他也不会再花运费运返日本了,但由于这样才不要的,他也不愿留给中国海关,于是,要这车退了回去。
老师回来不久《安持精舍印冣》便出版了,老师说这本书的装潢是最好的,是参加国际比赛的本子。
老师自己要了一百本,后来送得不够又买了一百本。老师在给我的印谱前题了《许培鑫大兄指正》,我吓了一大跳,后来一想,这与老师说老师、谭金、我是“同窗学友”是一回事的。用的笔就是那支日本带回来的灌水笔。
二十六 书法杂志举办全国篆刻比赛
学习了篆刻的人,都非常高兴参加书法杂志社举办的全国篆刻比赛,因为那是打倒“四人帮”文化革命结束后的第一次,象新生事物一样。
在那段时间里到老师家去的人热闹了许多,是老师的学生都表示要参加。记得有一方指定要刻的是《春雨杏花江南》。
老师对这样的比赛并不看重,他对我说:“是没什么意思的。”他有这样的看法并不奇怪,在他看来你即使得了第一名也比不上我陈巨来,再说评委中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小字辈和学生一样的所谓篆刻家,而从后来看到的也确实有不懂篆刻的人在上面指手画脚。只是学生们看得很重,当时的报上为吸引大家参加,说参加者都能有纪念品。
结果老师是经不了学生的鼓动,也算是为学生关心起比赛来,不过他显然是能免即免。最后确定了四个学生的作品由他出面嘱君君送书法杂志社。其余学生一律由自己邮寄。
送到书法杂志社的四人是:一、君君。他当然该送,他是老师当然的继承人。二、蔡乃康,他是当时老师的代笔(代刻)人。三、张颂华,她有现在的女秘书一样的地位。几乎每天到老师家,什么事都参与,每天下午老师听书几乎都是她陪伴的。四、陈某:他是名演员的儿子,父辈与老师有很好的关系。
过了一段日子,外界没见动静,我去老师家问起比赛事,我满以为四人都能得一等奖了,没想到老师说他托大学生子高式熊,高式熊来了一次,因他只有一张选票。他是评选委员会的委员,因为是委员,所以只要他投谁,谁至少得个优秀奖。但他只有一张选票,来问老师四人中投谁。
老师说:“我想了想,决定嘱他投张颂华,所以,君君也不会得奖,只她一个得优秀奖。”
我听了老师的话觉得这不是什么公平比赛,老师在尚未开奖就知道了结果。这四个人中也不是张颂华刻得最好!不过老师的决定却非常英明:老朋友的儿子未得奖能有交代--君君也未得奖。另外你们三个男的去与女的争奖吗?谁也不能开口。这样一切舒适平稳,学生中不会有任何矛盾。张颂华每天陪老师听书当然格外用心。
这里我想要提一下高式熊。老师不止一次地说高式熊是他学生,我想这不会错,篆刻比赛期间要他来,他就来了,要他投谁的票,他就投了谁的票。老师从未讲高式熊图章刻得好,但高式熊可能对篆文颇有研究我倒是听说的。
那是上海博物馆曾经整理一批旧图章,有很多图章中的篆文没法识。博物馆印后发了一份给老师,老师也给我看过,我是一个不识,而老师也识不了几个。
当时我问老师:“不认识的字怎么办?”
老师说:“不要紧,我可以让高式熊去识,他要是也识不出,我就退回去算了。”
我想老师没给徐云叔只给高式熊,可能是徐云叔印刻得好,高式熊对篆文研究得深吧!
老师回过头来对我说:“许培鑫,你要记住不要刻人不识的字。我陈巨来一辈子没有刻过一个人家不识的字。”
老师同时又教我:“《汉印分韵》、《六书通》等等书上都会有错字,不是个个能用的。特别是《六书通》。
若叼一些字让编者离开了《六书通》去识,他也会不识的。只有《说文解字》才没有错,若它错的亦作为对的论了。”
篆刻比赛时期,在报上果然看到有不懂篆刻的人在上面指手画脚:曾看见一篇赞美《叶落归根》一印的文章,这文章好象记得还是一位名家写的。内容是这印好,好在什么地方呢?好在叶上吊,因为树叶总是长在树的上部的;落铺满一格,因为叶子从树上落下,总是满地皆是喽;归字单边,为什么呢?因为归总该有个方向性的,家不能不认得,得有个去向;这根嘛!意思大致是下面要象扫帚一样扒开,扎在泥中,以示牢固。这名家的评论真是妙不可言,篆刻的布局不以疏密论而以字义论。学到那时尚属初次听见,真是听君一席话,少读十年书。
我要是买方印材来,不动刀就盖一个印给这位篆刻家看,不知他识得我的印否!我的印是“天地玄黄”。天上了天,到了上边线里面去了;地当然也就在地下,在下边线之内;这左面“玄黄”二字是什么意思呢,看不清,最彻底就是没有,没有你还能看见什么呢?当然彻底“玄黄”了。你看可好?不过我不知道当时比赛的评判标准是这样的。
传统的印章重在布局:也就是章法,有言要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的,又称要取得不对称平衡的,也有说要有疏密,但疏密要有呼应。老师教我们还多了一种--匀。匀就是无疏无密。从哲学上来讲无疏无密就是有疏有密。疏密就是对立,呼应就是统一,取得平衡。
而那位名家的高论实在不敢恭维。难怪一九八三年第四期篆刻专辑中有不堪入目的作品也得了奖。张颂华的得奖是因为高式熊作为评委委员投了她一票,高式熊是因为老师的叮嘱,老师又因为张颂华能经常搀扶老师去听书,老师是因为觉得女的照顾要比男的更仔细,况且学生中也没有一个男的每天有空陪老师去听书。
老师说:“钱君匋一个人硬要保三个学生得一等奖。”
我说:“那么你也设法保几个学生得奖嘛!”
老师答:“钱君匋他一会儿到这里,一会儿到那里。还亲自去了苏州。我哪能行啊!”
我也就不响了。
篆刻比赛中不服气的人大有人在,老师总要大家看开些。虽然是好歹不分,然而用石伽老师的话来说:“艺术这东西的好歹是不能用尺来量,也不能用秤来称的!”
但是,得奖总还是得了奖,谬论多喊喊总是有人会听的,曾参的母亲听人三次说了曾参杀人也会坐不住屁股。
文革中又经常用到的一句话--谎言说一千遍就变成真理。是大家熟悉的事情。那位名家完全可以不用脸红,只要多喊几遍,谎言就成真理了。
话得说回来,得奖作品中确有好作品。我说的是比赛好歹不分,不是没有好作品。那么哪些作品是好的,哪些作品是歹的呢?我想只要你懂得了区别好歹的标准后,看一看哪些是符合艺术标准的,又能给人以美的精神上的享受的--这就是好作品;反之当然是差的或歹的喽!
篆刻比赛结束后一等奖获得者陈辉拜望了老师,我正巧碰上,他刻得很好,老师也称赞了他。
他自制的一本小巧的印谱,打了不多的印,显示了他的精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二十七 陆康与徐云叔
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数陆康了,陆康为人随和,人居澳门。但那时学生们不把澳门另称,都习惯地一律称作香港,况且,来时都从香港过来。在艺术上多有建树,待老师特好,深得老师器重。
陆康跟老师学成后,收有二个学生--谢家林和杨忠明。一天陆康与谢家林走过某处,见一断手断脚的人也在刻图章。一是感到好奇,二是感到此人不容易。便走了进去。大家一聊,原来那断手断脚的人竟是迷上篆刻的自学者,正苦于无人指点。便一心一意要跟来人--陆康学习,要拜为师傅。连称陆康为爷爷。陆康为他的毅力而感动,也见他诚心诚意要学,于是收为学生,还常常上门施教。这断手断脚之人就是蔡天石。
由于陆康的关系,蔡天石亦去拜见过师祖巨来老师。蔡天石开业篆刻,老师还为他题写了润例。
老师平反后陆康从香港回来看望老师。凑巧那时蔡天石要求师祖能与他一起照相,老师说:“你要照相很好!这几天你老师也正好在上海,你与老师约定日子一起来,照在一起。”
没想到蔡天石这几天就是不来,待他老师陆康回了香港,他到师祖处要与师祖一起照相。老师对我说:“我勉强与他一起照了。蔡天石心地不纯,他老师在,我嘱他与老师一起来照相,他不来。他老师回香港去了,他马上就来了。他想中间甩掉他老师,想寄名于我的名下。”
我一听当然也不舒服,一个人在要老师时称呼老师为爷爷,学了些,自觉翅膀硬了便想甩掉老师,不象是个心地真实的人。便对老师说:“象这样的人,你今天与他一起照了相,有一天他也会把你甩开!”
老师说我怎么这样戆!说:“他学篆刻,甩开我还跟谁?当今世界谁篆刻的名气还能比我大?”
我一想这话倒也不错,他抛掉老师跟师祖,再抛掉师祖还能跟太师祖吗?再说他若抛掉了师祖便失去了师承,这在中国是行不通的。
不过后来蔡天石作为一个搞篆刻而能自力更生的残疾人,在邓朴方的关心下大为走红时,我看到书报杂志上对他的介绍中只说是自学成才,没见过他师从陆康,也有刊物说他受陈巨来指点。他谁也不靠了。那时老师已经去世几年了。老师的在天之灵恐怕是不会知道这些了。
老师另一个高足是徐云叔。老师《安持精舍印冣》后面的印话也就是他代笔写的。他大约在我们那时接触的师兄弟中可算是最早的跟老师的大师兄了。因为老师谈到他就是这样开口的--你们大师兄为我代刀了十五年……。
徐云叔与老师的关系说好难,若说差也难。我只能谈一些我知道的罢了。
徐云叔曾经在黄陂北路(见前文所说)的古玩市场上购得一瓦砚,根据落款以及收藏人的姓氏是东汉王莽所用砚台。徐云叔仅以三十元的价格购入了此砚,但他不能断定真假。于是,拿到老师处请老师看看鉴定一下。老师见后说不但真,而且好。无论文字的风格与制作都与东汉风格相合,收藏的人也都有考。可说字字流传有源。徐云叔当然高兴,三十元人民币能购得如此堪称国宝的事物,自然喜不自胜。
过了些时日,老师越想越觉得此砚好,况且学生蔡乃康又善制拓片。于是,待徐云叔再次来时,便对他说想借以拓一拓片作欣赏。徐云叔当时同意,可是,迟迟不拿砚台给老师作拓片。老师忿忿不已,知道是徐云叔不肯,与我说起此事不止一次,每次少不了叹息。
可是,奇怪的是老师要到日本去访问了,徐云叔得知后到老师处来,还带来了自己的印谱,要求老师带往日本宣传宣传,老师满口答应。那天我正好碰上。见他们师徒俩谈得还挺亲热呢!
后来徐云叔去美国,老师对我说,徐云叔到美国去都是老师帮的忙,他是通过他美国的叔父走的,而这是个西贝叔父,不是生来就有的,是老师因为他要去美国而想的办法帮他介绍的。我也未问老师心中的气是如何消去的。
徐云叔去美国后,不但老师觉得可惜,还对我说某副市长也说可惜,说他篆刻好,字也写得很好,在国内应该是有很好的前途的,现在去了美国当然不会再有国内的前途了。他单位也觉得很可惜。好象徐云叔去美国前是友谊商店工作的。
转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