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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十二章 社教与文革(五)
197、烈士陈明兮
为了搞这个“社会主义教育成果展览”,一要数据二要事实,才能通过文字和图表体现出来。我和滋老只能信官唱喏,照字刊经。大队发动社员搜索了关于阶级敌人破坏活动的人和事,如劳力自由支配,不服从安排,偷工躲懒,有劳不劳,多吃多占,阶级报复,弄虚作假,不服管教……等,罗列了一大本材料纸。
滋老从别人交来的这个本子里慢慢总结出条文,我根据条文内容用图画出来。单线平涂,彩墨相衬,还算明快清晰。图下由滋老填写解说文字。每张都由那个主管老师审查落实。由于都是人物画,我要非常慎重处理人物的形象和个性。主管人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有精深造诣的,所以惊弓之鸟复惊弓!滋老在文字的措词也很考虑分寸,比我更老到。
为了突出阶级斗争和传统革命教育,大队召开了一个“关于陈明兮烈士生平事迹”的座谈会,凡是当时知情的男女长者都到烈士家属陈同乐(烈士儿子)家里座谈三天,写出座谈纪要。我祖母是当时的妇联委员,也去座谈了,讲起来绘声绘色,如做事一样清楚。我们根据纪要提出要点,按时空顺序写出脚本,再根据脚本画出图片。
摆在当头最大难题,是如何恢复烈士的形象,要画一个类似照片的素描半身像排在首页。但是没有他的任何照片,于是,只好放大烈士儿子的照片,再让座谈的长者们提出修改意见,才落实了烈士形象。至于杀害烈士的主谋继烂皮(陈继纯)及其凶手们我都见过,且印象犹深,特别是土矮子(陈启发)常和我一起开改造分子会。
我首先把几个人物头像特征画出作为模特,再画各个情节场面就不困难了。因为纸张质量很差,还是单线平涂,浓墨淡彩。全部画完后,干部们再三审查通过了。图片下的脚本文字由滋老再三斟酌写上,图中的对话文字也根据座谈纪要中的情节和人物个性填上。所以,这个社教成果展是包括了以上两部分内容的。
展览在江美小学的大礼堂展出后,引起了各校学生来观看展览,以及祭扫陈烈士墓的传统革命教育活动。学生们对有关主要人物印象很深,特别是凶手争功请赏的口气和姿势。四十年后,有个学生打电话提起对这些图片的印象很深,是否还保留了?可惜这些图片早已离散了。我交给大队的座谈纪要也离失了。前几年有个市政协委员来要烈士资料,我写的介绍烈士生平的报告是为了在参观和扫墓时讲的,早交给大队书记(已去世),现在也已无法找到。
烈士的儿子、孙子都已去世,他的第四代都住在株洲市,很少回乡祭扫。烈士墓年久失修,杂木丛生,清明也少有学生去祭扫。能够做解说报告的人多早已作古,我们制作的图画文字也随之湮灭无存。
关于陈明兮烈士,谨提供以下资料,以资补遗。
我在座谈会上听长者说,明兮是个牛高马大的人,拳头有饭钵大;样子与同乐(他儿子)有点相像,只是鼻梁边有点不明显的疤痕。力气蛮大,推石头可推五六百斤;从大江村推到三联坝,单手打吊索(一只手扶车杠手),还可以一边打山歌。他本是继烂皮家做长工,大革命时红军占领了白区,他组织农民成立农协会,成立地下党组织。打土豪分田地,杀了继烂皮的猪,还把继烂皮戴高帽游了乡。
闹革命之外,他的最大功劳是领农民修了从塘尾冲到软桥潘家的排洪沙圳,保护了太和塅的水田不受山洪冲洗。农民协会就设在石江陂的云公祠,他也住在祠堂西边那间房子里。
革命冇搞好久,许克祥反了水,发生了马日事变。大革命失败了,到处清乡屠杀革命同志。绥和乡派了团勇,继烂皮组织了心腹杀手。一个夏天的中午,明兮打个赤膊正睡午觉,云公祠已被团团围住。一梭镖把他杀醒了,他才摸条扁担与十几条梭镖对打,一边打一边退到祠堂的地坪里。扁担断成两截,寡不敌众,被凶手的梭镖从腰部杀进去,他被杀伤倒下。凶手举着大拇指说:“平起刀口进侧起刀口出,这一梭镖才杀劲。”
明兮的儿子朱氏带着几岁的儿子(陈同乐)是夜摸黑逃到杨源的石子坑躲开了,这才没斩草除根。土改时,陈同乐为烈属……。凭此补述,或许对陈明兮其人其事有所裨益,是为记之。
公社认为江美大队的社教成果展搞得蛮好,是进行阶级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的好典型。于是公社宣委就把我传去了,说要完成一件政治任务,就是公社要办社教成果展览,现已找到几个有绘画写作特长的人给我协助。但要我为主,先作出方案,批准展览材料后就动手。不要怕,这也是改造,也是立功的表现。
宣委提供的三个帮手是:恶霸地主(已镇压)的儿子游家春(民办教师),会写不会画;地主右派焦显志,华中美专毕业,原为教师;地主右派徐家举,华中美专毕业,教师。这三个人都是成分不好且受管制的人,加上我这个右派分子,就成了四位一体,烂菩萨倒在一堆。虽似惊弓之鸟,噤若寒蝉,只能诚惶诚恐地去做这种冒风险的文墨差事,时时怕打入袋在屁股上的文字狱班房。
根据几个烂菩萨的实际特长,老游的文字倒是可以承担所有的文字功夫;而焦徐二位,虽是美专毕业,却读的少爷书,只学了山水花草的写意画,对现代人物建筑的绘画很难开弓。所以我承担了画图设计,他俩只愿搞些帮杂工夫。就这样四人把个展览图片完成了,每天赚了餐午饭,得了个小本子。惶恐地度过了这段日子,冇惹麻烦,冇过蕉溪岭,算是上上大吉,人天共佑也!
198、瓜棚李下话诗文
农历八月初十日,是岳父大人戴敏树圃先生的寿旦,正是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时候。我们加早打点行李,安排了祖母的柴水菜食之后,就带着孩子匆匆向山田走去。妻子怀里抱一个孩子。我挑一担皮箩,一头是人,一头是行李什物,虽然已练就了三皮,而担这头中头轻的长途担子也是吃力疲劳的。中午才磨蹭到了保寿山。
保寿山还是老样子,并没有丹桂飘香,靠左侧的地坪,不足方丈之地。周边有菜地,菜地里的丝瓜藤沿着李棍攀爬而上,交织在坪顶的草绳布片上,形成一个凉棚,这便是瓜棚。瓜棚下的小方桌是吃饭喝茶的临时地方,岳父喜欢在这里吧嗒水烟筒,也在这里和乡亲邻居们闲谈家常。
太阳也从瓜棚的空隙里送来鹅卵鸭蛋。旁边的古樟树上时有小鸟鸣叫,凉风吹动树叶,奏起无名小曲。岳父一家在这环境里,倒还惬意清幽。保寿山的仙人老爷,虽不能显灵保国寿世,似乎也在保民寿身(庙联是保民保国,寿世寿身)。
我们的到来,岳家都很欢喜。岳母忙个不停,既要办伙食,又要抱外孙。岳父更高兴,因他喜欢谈论诗文,发挥抑郁的雅兴。以前我步韵和的七律,也是首次班门弄了斧。虽然他刷了我的浆水,但我总觉得自己冒昧露了锋。岳父的诗文功底很扎实,四平八稳韵味深沉。我觉得隔他有百步之遥,但又想再献朴弄斧,便做了一首七律呈示,以表祝寿之情,随时就景写了这首不恭且劣的七律:
桂花开在腊梅先,只为吴刚庆寿筵。
半纪春秋成泡影,万般心事化风烟。
瓜棚草舍迎乡客,陋室寒庐诵古篇。
既卧东山无悔恨,聊将衣食寄南阡。
岳父看了只打个咪笑,当时没作任何评点。后来听妻子说岳父很生气,认为我挂了首联祝寿的题,其颔联颈联有奚落挖苦之意,尾联有教训的口吻,乃不恭犯上之作。从此我不敢班门弄斧了,自己也举得委屈,立意并非挖苦,而是想岳父面对现实,躬耕南亩,敞开抑郁之心扉,苦中寻乐吟雅韵,乐聚天伦,平平安安度过晚年。
无情的时光送走了五十个春秋,戊子岁的夏天才找到离失的岳父的《唱酧录》。我的那首不恭之作也被岳父收藏了。我悲喜交加,难以言表。我很痛心疾首岳父的潦倒处境,又很懊悔自己的不恭弄斧,但更增添了对岳父的崇敬之心。同时感谢他堂侄戴田农先生的珍藏保护。我把岳父的遗墨带回了浏阳本宅,准备整理打印问世。妻子用熨斗盪平原稿,过塑保存。原稿包括三个本子,都是用毛笔写在备课笔记上。分别为“唱酧录”,包括吟友彭梅开、戴亚儒俩先生的诗作和他的唱和,互有点评;其次有“随意录”和“拾遗录”,还有对联祭文等另纸单页。
特别令我悲伤怀念的是在“唱酧录”最后一页留下一首未完成的七律:
潦倒穷途病若痴,风尘仆仆觅生机。
清霜玉露迎行早,明月疏星护我归。
素位自矜贫贱乐,…………………。
…………………,…………………。
在诗的右侧,另直书“半、年、乐、岁、总、号、啼”七字。
从格律来分析,这可能是放在尾句落啼韵。放在第六句是不能与“素位自矜贫贱乐”相对的。但如用上这句,就重了一个“乐”字,当是岳父在考虑如何续完此诗而推敲着。仔细察看墨迹和笔力也不是岳父所写,况且语气也不相符。而且格律是平起入韵,与首句仄起入韵的通则不符;故这另外直书的七个字与岳父诗无关,不再论及了。
从此五句来看,岳父当时的处境是贫病交加,精神状态木讷呆滞,但还是要冒着风尘去谋生计,要踏着清(青)霜玉露早早出门,要借着明月疏星的微光照护他回家。我历来是谨持贫穷自在苦中有乐的理念,但苦难生活的现实又是如此沉重……
由此可见岳父的心理状态是痛苦的,家庭肩负是沉重的。到他病危时,未能续完这诗页,相信他也是更加痛苦的,怎能“聊将衣食寄南阡”?!真是“遥寄黄泉留此恨,唯存墨迹寄悲声”!
199、文革是什么
文革是指文化革命,全称是无产阶级文化革命。我一直不知文化革命这个不见经传的新鲜词语的真正含义,更不知道发动这场史无前例的内室操戈是为了个人,还是为了人民和国家。
我既不能隔岸观火,也不知谁是纵火人?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些举着红旗,套这红袖章,背着红宝书的人群在村子里串来串去。所听到的是陈赞黄是“红色造反者”头子,黄觅仙李掌珠是“湘江风雷”头子,又说刘全斌是“工联”、沈喜生是“农联”,还听说寻扬名是响当当的烂洋瓶……。有时还听到一些关于“工人赤卫队”与“高校红卫兵”发生武斗的马路消息。
总之,我是麻木的,真正担惊受怕的是怕“道县事件”。也考虑过一旦道县事件重演,如何逃命求生……。后来又听说红卫兵搞拉练,全国大串联,坐车吃饭不要钱到北京去看热闹,到全国各地去闯世界,一个难得的观光机会。到后来又听说成立了革委会,搞大联合,搞斗批改……。
以上我听到的这些词语,不但辞源辞海里找不到,连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新词语小词典也找不到。新词典里只有“追星族”、“弱势群体”、“首付”、“纳米”、“老外”、“彩民”、“回归”、“双开”等新鲜流行词条。尽管如此,新老辞目都是社会变革的历史产物。
四十年后,文革所创造的特殊词语,并没有消失,而是铭刻在活人身上。我的表弟叫张拉练、黄红卫,我的学生叫张文革、黄卫兵,我的邻居叫沈农联、沈文化,可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大名台甫是一场历史浩劫的产物呢?
仅仅十年,只一声令下,就把一个文明古国戳得百孔千疮,遍体鳞伤,付出了多少文物古迹湮灭的代价,付出了多少生命消逝的代价。
正当疯狂的文革在神州大地乌烟瘴气时,我们几个五类分子中的知识青年在洞庭水库筑堤坝。休息时也曾议论过文革是什么,不过是闲谈而已。有的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有的说帝王之心、谋在王霸之业,有的说万丈深渊有底、五寸人心难摸,有的说管他阴谋阳谋、不关我们担土人的事,吃饭做工夫,休问天下事。不过,最后都认为是一场政治演习。
己丑岁之夏,在浏阳市图书馆坐了三天冷板凳,从《中共浏阳地方史》第131-136页中看到:
“1966年5月16日(五一六)通知下达,要求全党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批判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还要求“必须同时批判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各个领域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的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
“开展批判三家村人物,把社教已处理过的人事搬出来,上串下联,定性小邓拓。8月8日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文革十六条,公布毛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实际上已宣布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份灾难性的浩劫临头了。
我夹在这场革命的缝隙里能有幸劫后余生。见到的是芝麻小事,听到的是道听途说,接触的是黑五类。只能写点小事小消息小人物。或许能管窥一斑,或许是能遐想联翩。后人否有裨益,孰是记之。
200、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一个阴沉的下午,远天师(章天师之子沈远谋)带着两个偏矮而壮实的中年人来到大地坪老屋。在小客厅坐定后,远天师就指着他们介绍说,这是你的老同学,黄桥的黎书图。这是南岭(达峰村)的焦复楚,可能是新相会……。我握住书图的手说,真久违了。自在浏阳文庙读书一别,快二十年了。有幸重逢,一言难尽呵!又握住复楚说,久闻大名。先生的祖辈焦达峰都督和父辈焦传统老先生,都是名人呵!名人之后一定宏图大展。
我没有把喇叭筒拿出来招待他们。家里没有什么点心水果。妻子送上茶水之后,就煮了光头土面以表剪韭之意。互相简单叙说了一番过去和目前的一些情况后,没有久坐就走了。此后,再未见到过黎书图,而焦复楚倒是见过几次。这次不速之客的到来,没有人密报有“特务”来了,没有惹出麻烦。可能是远天师这个熟人带来的生人,不会是特务,疑心的好事者也没去反应的缘故。
以前我在浏师师十一班读书时,黎在中十一班读书。两个教室相邻,都设在文庙两边的走廊上。因为都是本地老乡。又与焦七海同为黄桥人,所以很熟。但相处只有半年,1952年下期他就毕业分配到外地参加了工作,直到这次才重逢相见。
他当时的处境也很艰难,凭亲友资助和学校助学金才读完了初中三年书。因为父亲黎尚元(县兵役局长)和祖父黎易达(豪绅地主)都在镇反时镇压了。尽管如此,在当时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宣召下,有志青年都走上了革命和建设的各条战线。而社教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他被清洗遣返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监督,进行劳动改造。而老家已打壁无土扫地无灰,只好寄居篱下过着凄苦的独身生活。与远在徐州大黄山的妻子孩子也断了联系。
他搞劳动是改锹子,赚不到全劳力工分,同时每次批斗游乡,也要被推上草台表演和带高帽游行。想起当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宣召政策,自己并没走错路,选择参加革命工作的光明大道。而今天的现实是一个被清洗出来遣回农村的异类。很多场合使他不堪、无地自容。
我的难友焦七海这样介绍过他的情况,同时叹着气说,我们当五类分子受打击,但毕竟还有个家,有个栖身之地,有一点家庭温暖。而他是东一餐西一餐,没有固定的住所。这种处境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才有个重见天日,才能回到徐州与家人团聚呵!
文革接近尾声,听说书图走了,回徐州了。但不知他是凶是吉,是祸是福,音信杳无。不久我突然收到他的信,说是回到了原单位,恢复了工作,是在徐州市大黄山矿山工程专科学校任教。我复文要他回来看看关心过他的乡亲和列祖坟墓。并说我儿子在徐州的中国矿业大学工作,有空去那走走,对我儿子指导关心为盼。他果然去了矿大,说他很想浏阳豆豉。后来儿子送豆豉去大黄山看望了他,说他老是唠叨着过去在家乡的老同学老熟人,但不愿再回家乡了,说不愿再看到哪里的一切,特别是那些狰狞的面孔。
1998年我在矿大儿子那里住了一段时期,提起去大黄山看他的事。可儿子说听到过他被人杀害的消息,即电问该校,证实了黎书图兄在一次偶然事件中被谋财杀害的不幸结局。不觉唏嘘叹息!是祸躲不脱!
关于焦复楚,虽是地方家庭,但其祖父焦达峰是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其父是黄埔军校学生。他一样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可在文革时期,他是湖大的在校学生。他的个子不高,也和书图一样敦实。只是个性刚强,说话大嗓门,好辩不畏场合,于是成为首当其“铳”的出头鸟,被清洗出校遣回农村接受监督。在一次的游乡队伍,一样戴着高帽示众。后来落实政策安排在浏阳八中教数学课,与曾受过打击的戴渔舟结了婚。后调长沙市某高中任教至退休,听说他为索赔祖父在长沙的遗产打了很久官司,得了小额补偿。
二十多年未见他了,可他还记得我这个比他年长很多的老头儿。去年打来电话说,在网上看了“蹉跎坡旧梦”连载很是赞赏,希望能有机会到达峰村老家去聊天叙旧。
写到这里再重提“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面对文革的疯狂现实,这些高知地方子弟是身不由已,逼得无路可走,何选择之言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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