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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十一章 我与妻子(七)
176、团圆饭
农村的大年三十吃团年饭是老祖宗们一路传承下来的习俗。即使在“破旧立新,移风易俗”口号喊得震耳欲聋的年代里,还是没有把这个习俗清除。记得在大地坪歇凉时,满盈阿公就讲过一首对联,说有人出了一首上联:年难过,难过年,年年难过年年过。另一个就以“人怕死,怕死人,人人怕死人人死”。可见人怕死也得死,年难过也得过。故乡俗俚语有“年关在即”之说。为了过关,就要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辞旧过关迎新岁了。
我童年时代,看着祖父母买油货炒货、炒旱茶(土产品)、打豆腐、扫扬尘、杀年猪、装灯烛等,为了大年三十的团年饭忙个不亦乐乎。这只是一个难忘的甜美记忆。而到了我俩吃百家饭的这个年段,邻居们虽也办大年三十团年饭,但只能凭证购点有限的炒货,买几斤猪肉了,团年饭的丰盛和气氛远非昔日可比了。
我家的团年饭就更是一件很尴尬很无奈的境况了。因为我俩每年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都要在外为市主赶做过年衣,无法安排在家吃团年饭。祖母说也要有个年头年尾呵!我们就只好把堂祖父家的衣推到三十日去做。祖母带着五个孩子也一起到堂祖父家来团年吃团年饭。以后大年三十日再也不到别处做衣,傍着吃团年饭了。
回想起当年祖母带着孩子吃团年饭,而我们在外做衣不团圆的情景,真是很内疚。本来吃百家饭凭着手艺赚点饭吃,是无可非议的。但我们总要自谦地说是“混了伙食”,或者说“傍了东主的仓门板子”,有时也说“傍了东主的厚背棚(膀)”,但不能说是傍着过年吃团年饭。因为团年饭只能在自己家吃才合情理,表示一家团聚。所以在别人家吃团年饭不大方,不体面,为赶衣而无可奈何的。每当饭后总是说声“厚扰”了,不当烦请而敷衍圆场一下,表示谢意。
自从联产责任制以来到祖母去世周年(1998年)之间,我家这十几年的团年饭光景比以前好多了。每年腊月三十日要请笃矮子(沈小兰)或何宗献(沈成寿)宰杀过年猪,也把细阿公明老星一家都请来吃团年饭。这才是团年大团圆了。表示亲属的团聚,也表示对他家的回报。杀猪的都是老童年,也是童年时和我打过泡泅、烧过窑、爬柴溜过山坡的顽童们。他们不要工钱,但妻子硬要秤两斤肉送给他们。
杀猪时,要放鞭子,白刀进红刀出,猪的叫声越洪亮,使临近都听见,鲜血溅得越多越好,叫满地红,表示过红和年。然后把盛血的木盆里摆在大门口的小方桌上。再把香和烛插在藕煤的圆孔里,一时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祖母挥动点燃的纸钱,口里求着各案大神保佑全家清吉,保佑几个曾孙们会读书,保佑考取大学。
我在旁边开着玩笑对祖母说:“各案大神你都求到了,可是你还要求一个老爷才能保佑考取大学。就是‘招生老爷’还冒求到!”祖母又郑重其事地念着:“大神莫见小人过。祈求招生老爷一要保清吉。而要保他们考取大学!沾恩在前!谢恩在后……”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冒名堂,敬天敬地敬菩萨老爷要作古正经,要诚心,不能开玩笑。祖母明白过来了,就说我有点“捏古生东”,“难怪呀!我以前听别人敬神求老爷,也冒听见有个什么“招生老爷”呀。你又捏出一个新老爷来了!”
写起这“团年饭不团圆”的事,我又想起张福族先生来了。张先生是华中美专毕业的,以前是我在花桥完小教书时的教导主任。自反右以后,他也在走乡串户,奔波于桑梓之间,但不是做手艺吃百家饭,而是打爆米花谋生。
1974年腊月二十九傍晚,我俩散工回来,看到厅堂里的孩子们、妇女们围着一团火光凑着热闹,突然一声爆响,孩子们并不怕,而是围上去收拾打出来的爆米花。我上前一看,那个蹲在地上抽动着风箱把手的人,竟是我的老同事--张福族主任。
于是打过招呼,就留餐留宿了。是夜,各自对自1958年春被打成右派以后十几年来所经受的打击和生活窘境,感慨地叙述了一番。他说,从那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恐怖环境中幸存下来,真是劫后余生。十几年虽是惊弓之鸟,不得适应和面对现实。生存是生物的本能。我打爆米花也好,你做裁缝也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莫叹斯文扫地,硬是要放下架子求生存。
“这样劳碌奔波,也是个寄托,也是个解脱。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口号把一帮人诱到了绝境,历史上的明君仁君存在吗?唐太宗能听纳魏征的十恩疏,且不杀前朝降臣,不杀开国功臣,不杀建国诤臣是何等的大度……”我一边吃他送的爆米花,一边说着:“明天到我这里吃团年饭,难得呀!
妻子夜里炒了些土产品,做了油炸肉(实际是夹着一点碎肉的麦子粉团),准备招待这个不速之客。次日一起吃了午饭,算是难得一起团个年。下午,他说要朝着家里(棉花园)方向一路打回家,争取能回去吃晚饭,不然也是团年饭难以团圆。
2009年秋天打听到他还健在,已是八十开外的高龄了,还时常参与村上的四协活动。
写这团年饭一文时,不由想起了胡石冰先生对我讲的一个故事。胡在前文131节“谭家山”中有记述,已是个不陌生的儒雅中医师。
他说宋朝有个贫儒叫吕蒙正的,过年时到屠店去赊肉。屠夫瞒着老板赊给了他一个猪头。回家正在锅里煮时,屠夫赶来了,说老板发现猪头是赊给了吕蒙正,认为吕饭都没吃不起,还赊吃什么猪头。于是逼着屠夫把锅里正煮着的熟猪头也拿走了。吕蒙正气得写了一首以表鸿鹄大志的诗:
人皆有年我无年,猪头煮熟要现钱;
他年若登龙虎榜,蒙正一天一个年。
后来吕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年)中进士第一,累官至太子太师,三人宰相,荣华富贵。说明人要立志好学,人穷志不穷。没有过年的肉,没有团年饭,并不影响一个人的前途,反而激励你立志抗争,去实现远大理想。
177、守岁
孩子们和我的童年一样,对守岁的概念是迷茫的,大惑不解的,对年岁这些时间词条的认识是多么的糊涂。所以我很小时候,总认为祖父夜里去放哨是浇放滚热的猪潲去烫伤坏人的脚板一样,把守岁看成是守住床上的棉絮(方言岁音絮)。但到我的孩子们这一代,不像我童年时住在大地坪老屋那样,围着火堂里那个半燃着的硕大树蔸,为了能使树蔸耐烧能通宵不灭,祖父在树蔸两边倒上伴有油茶球壳的粗糠头。虽然烟火交加难受,眼睛皮打起架来,还是要守坐等待祖父发点压岁钱,同时等着吃祖母的猪脚炖蹧萝卜。
祖父说火堂里的硕大柴桡(树蔸)就是财佬。越大越有财,通宵烧不完,就是财多用不尽。可祖母在出了天行(天亮打爆竹)后,就把火种埋好,并在灰堆上扦个园眼通气,生怕火种熄灭。她说这是烟火不绝,柴(财)旺有余。
在大地坪老屋每年守岁还是烤柴火,但不是被糠头和茶球壳盖着的大树蔸桡,是烧着杂木明火。一则没有烟火,二则可炕焙小孩的衣服。自迁建到蹉跎坡以后,客房靠窗户一边摆着案板缝纫机,是我俩做夜工的一席之地。剩下的空间是祖母和孩子们烤火的地方。每年除夕之夜,妻子把一盘炒米、薯片、瓜子豆子之类的土旱茶放在火盆上的小方桌上,由他们自由品食。而限额的糖饼就另外分给他们。如有送工钱的市主来了,就把酒瓶和纸烟拿出来招待。
孩子们也不吵闹,安排他们讲故事,背诵唐诗。前半夜我还要打着杉皮火把先去市主家里收账。妻子一边做包工,一边掌握这个守岁的摊子,同时还要应付一些送工钱结账的东主。后半夜我必必须赶回家主持守岁的场面,妻子也要为孩子们连夜赶做一件新衣过年。
我从市主上收账回家,也带来一些油炸土产品和糖饼之类,算是洋旱茶,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听着我的节目安排。
首先是培训记忆力,选五首五言绝句唐诗(已书写的)每人默看三分钟后,看谁能正确无误地背诵出来,要求是要按题目、作者和内容顺序背诵,结果每次只有老四亚郯能正确背出,他还要预约明年中秋赏月时,要背一百首唐诗,早点准备。第二个节目是猜字谜,猜对一字奖一角钱。第三个节目是词语接力,如春节--节日快乐--乐天知命等。
然后是发压岁钱(最多时两角,最少时五分)。祖母留守提携有功,就要发两块钱。她笑得合不拢嘴巴:“也罢!人兴财旺,有人就是世界!”等到在地坪里放了鞭炮出了天行。我们都拱手请老祖宗拜年!“炮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等祖母和孩子各自睡了,我就把衣袋里的纸币硬币一概抓出来摆在案板上。因为当时没有大面额纸币,并且每个单工价只有1.2元(后1.6元)。堆在案板上的钱看起来很多,妻子耐烦按元、角、分清理出来后,我即做个加法就得出了个总数额。另外一小薄膜袋的硬币,必定是老市主石江组陈问强交的部分工钱,因为这是他修套鞋(雨鞋)和阳伞(布伞)赚来的零钱,也是几个辛苦钱。他也是典型的劳少人多欠钱户,赚点小钱也要按规定向队上投资买工分的。
我和妻子数了这些钱,总了这个数。一时乐滋滋的,很是惬意。其实,我们都很明白,上本进账使我们一时高兴,再算下本出账就会要吐冷气的。妻子说,这是一年做到头,为了这几张“纸”。这些“纸”使人欢喜使人愁!快把记账本子拿出来,凡是我们要还的欠账都一个一个打个包封,写上姓名标记数目。春节去拜年一道还钱。他们会特别高兴的,因为新朝年头有人送财喜,是开门红!
案板上除硬币外,剩下的纸币就只有几十块了,都打成包封装在一个袋子里。
“剩下这点钱只能准备正月初五日的祖母生日酒席了!还有正月收亲嫁女的要送礼吃酒。做一年一身新衣都冒赚得穿!哎!”妻子沮丧地说。
我把裁缝薄打开安慰地对她说:“市主上的工钱没有全部收到手,剩下的欠数可做明年的零星开支。本来借钱投资,然后收账还债,只能这样寅时掏卯时的钱,扯了公账盖婆账。能把八口之家支撑起来,全靠你吃累,你的功劳不小呀!”
“也是,朝坏处比,比‘猪头煮熟要现钱’还是要好得多。”妻子说。
178、采樵芦仙寺
自全民大炼钢铁,全民大办公共食堂以来,本村(大队)的古树及河堤两岸的防护风景林带已滥伐砍尽。桦树滩那一片大香樟林成为了洲土。丘陵上的树林只剩下松子松孙,而草本层的芦箕(小黑白)乘机覆盖了厚厚一层地被。有人说:山败长芦箕,人穷出气力。倒是道出了人与自然的优胜劣汰规律。
这种景象使政府有些醒悟,痛定思痛,采取了封山育林等一系列抢救措施。大队的守山员每日奔走山林,鸣锣告禁。连松针毛都不准扒取的原因是防止破损松球松子的萌芽生长。而当时也无煤可烧,有煤也无钱可买。但早晨起来七件事,样样少不得。
队上一般不放假搞柴火,只在春插双抢和三收的特忙季节开始三前放假,给村民去大山里面搞柴。这是为了抓生产而给社员的生活安排。对我家来说柴火尤为重要,因为高龄的祖母无法弄到半根野柴。我们必须做到柴到湾(灶湾)水到缸。因此我和妻子也加早出门,随着捡柴兵团向大山进发。
路上一色头戴草帽,手握钩刀,肩扛扦担绳索的“威武之师”给大山人带来生态的威胁,于是大山人和塅里人的本土保护主义形成对峙。尽管大山人也成立林管会,也派护林员守住“麻方坳”和“毛家嘴”等处关卡要隘。但砍生夹干的浑水摸鱼的人也有所人在,真正捡老实柴的人就很少。一般五类分子就怕戴上“破坏森林”的罪名而安分守纪,挨了批斗又罚钱的事是不敢干的。
兵分两路,一路奔向上源大队的茶坡尖,凌坡尖和蛇嘴岭及长岭坑等大山深处。另一路是奔向洞庭水库以上的偏尖脑,磨刀坑和焦家岭,都带着饭菜布袋,在熟人家里炒热饭菜喝点茶水,等到午后太阳偏西才启程顺水而下。能否闯过关卡,就靠你的人缘和运气了。
我和妻子选择了去芦仙寺,一则舅祖父迁住在寺庙里,有个打中火的地方;二则熟人也多些,不会故意为难我;三则芦仙寺坐落在几个峰尖大岭下面,进山出山很方便。
芦仙寺的住户说我是知识分子不信神不信菩萨的。只要不怕老爷害人,有胆子就只要把寺庙后山那些大松树上的干枝搞下来就是几担,都是净光柴(含松脂很多的松柴),都干透了。不要进山出山,就在寺庙后面。这么多干柴,十几年来没人敢去动它,因为是神树!
我俩打定了这个主意,从舅祖父家借来梯子和绳索及柴刀。这些古松像腾空而起的虬龙,梯子搭不到最低的枝桠。我站在梯子的顶端横木上,把绳索的一端抛个枝桠后打结固定,另一端捆住腰部才爬到了枝桠上。
我虽然紧张,但默默地警告自己要小心用刀,绝对保定好身子。如果出了刀伤摔伤,别人就会说是关老爷显了圣,就会说我是欺神灭道的报应。同时还要注意妻子的安全,怕柴刀和枯枝掉下砸伤她。她也老是抬头注视我的行动,双方上下都在提心吊胆,怕出意外。
从上至下把碗口粗的干枯枝条砍下,实在要花很大力气。因为这种被松脂渗透的松枝,颜色老红,很像熏干的瘦腊肉。硬度很大,刀入木打溜。妻子把砍下的松枝清理成堆,再由我打捆成把。午饭后继续清理捆把,干到日已西斜才完成。
我担四大捆,妻子担两小捆边走边歇,挨到黄昏时候才到了家。在两三天的假日里,大地坪老屋的厅堂里堆了几十捆净光柴(松脂树枝),没有一根杂木。邻居们很羡慕这种容易着火又经(耐)烧的净光柴。有的青年人想用他的棍子柴换走净光柴,说是放在火络(铁丝做的)里烧着好在夜渔时照着扎泥鳅。但祖母执意不肯兑换,说她最需要这种净光柴点火,只要划根洋火(火柴)就点燃。要留下做引火柴,煮饭都舍不得烧。
妻子从来冒担过这种长路担子,来回要走二十华里路。歇气时把柴担傍着路边的土墈立着,这样才好伸腰起肩。一路上要关心选择歇气傍柴担的地方。后来我不让她去担柴,她说去了总不会走空手,多少要搞一点。去了也多个伴,才放心些。
芦仙寺的古松树,虽然躲过了大跃进一劫,但随着水库的加高堤坝,芦仙寺庙宇的被淹没,住户村民全部的迁移,所有古松都不知何时砍伐殆尽。几十年后,留在我印象中的“神树”和它的净光枯枝柴,还是依稀如昨。
179、隐形书箱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陆续到宝乔祠的小学读书了。学堂隔蹉跎坡只有两百多米,不要祖母去接去送,我俩在外做衣也还放心。这时跑乡做衣看来担子比前清减了重量,没有缝纫机架下面的那个箩筐了。殊不知,机架那头减轻了,而机箱这头加重了。因为机箱里加了一个隔层木板,木板下藏着书籍,木板上加块油毛毡防止机油下渗。缝纫机放在上面,谁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我把这个机头底下的隔层叫隐形书箱,又因为它随着我跑百家,所以称之为流动的隐形书箱。
经过1958年的反右和读书会反革命案,以及后来的社教文革运动,我的藏书都被抄查和流失,散在楼板上的是废纸残片和课本。所以,我家既无书柜也无书箱,原来贮书的书笼都装满了衣服和被絮之类的东西。
1962年我从谭家山煤矿带回的书籍杂志,就是我仅有的一点精神家当。后来我搜集到一些文史古籍和芥子园画谱,文革时用篾箩装寄在五保户李阿婆家里。由于长期无人问津,成了蠹鱼的粮食库和老鼠的窝巢,变成了一箩纸筋。藏在灶膛里的书籍也因潮湿和鼠害,化作一窝纸屑。
岳父临终前送我的五卷《增广诗韵合璧》,是民国八年由上海锦章书局印刷发行的;岳母送给我的十二册装的甲大本《辞源》,是民国四年由商务印书馆印刷发行的;在湘潭市求古书店购到的《中国植物图鉴》,是民国二十六年由开明书店印刷发行;《中国绘画史》则是民国十五年由商务印书馆印刷发行的。
这四部书在隐形书箱里度过十几个风雨春秋,直到一九七八年平反复职,它才重见天日,得到了“解放”。它是我当时仅有的工具参考书。能幸存下来,是我在以后的教学、诗词、书画和园艺等活动中,得到不少帮助。
还有一套康熙五十五年御制《康熙字典》,是清通光七年奉旨重刊的三十九本装的木刻本。因册数太多,未能被“隐形书箱”接纳,用旧衣包着放在祖母的衣箱里,从来没人去翻她的破旧衣服,因此也闯过了文革中的打劫。
隐形书箱里的书虽一直被尘封不敢查阅,但隔板上面也放一两本借来的小说供我俩在午休时消遣。妻子说午休不能瞌睡,怕睡久了耽误工,她很喜欢看书,并且看的很认真很投入。她把红楼梦看了几遍,能说出金陵十二钗的姓名及所配使的丫头。
她说要分清红楼梦的人,就要弄清贾史薛王四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关系,贾氏虽分宁荣两个府第,但人物排序都以汉字偏旁部首分了辈分,如贾政、贾敬、贾赦从文部,贾琏贾珍贾珠贾环从玉部,贾兰贾蓉从草部,长幼有序,尊卑分明……
我发现她看红楼梦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她读到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哭的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露,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就潸然泪下。她说她眼泪生得浅,读到这种伤感的诗句,就是要哭。
第二次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我从外面回来,透过玻璃窗看到她的眼圈红晕。一只手揩拭着淌下的泪珠,一只手压在案板上打开的书本上。我急忙进去问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哭。她指着案板上的红楼梦呜咽着说:看到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多么凄悲啊!自然要流眼泪。我说:“你不要看书入魔。你又不是林黛玉。她是苦命的绛珠草变的,所以她善愁多病而爱哭。”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因林氏家族的破落,黛玉无奈寄居篱下。贾府只讲门当户对,金玉良缘。连贾母也不痛心怜爱这个可怜的外孙女了!真是势利眼。”妻子气愤不平地回答我。“林黛玉也有快活似神仙的时候。结海棠诗社题菊花诗不是夺了魁吗?”我说,“这只是她短暂一生中的短暂一刻--昙花一现!”
她看了五遍水浒全传,又补看了四十回本的后水浒。我问她看得这么入神入化有什么体会?她说印象最深的是百零八个诨名(绰号)能准确地反应出百零八种个性特征,可不都是好汉。宋江是投降派,带了兄弟们去接受招安,无耻地高呼“皇恩浩荡,谢主隆恩”。只有燕青、李俊、童威、童猛才是好汉,不受招安,不求恩赐,真有骨气!我说她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子,她则认为我挖苦她是辍学当徒弟的出身!
180、桑榆夕照
祖母去世那年,妻子五十九岁,我六十三岁。孩子们已学有所成家有所立,我俩已开始过清闲日子了。虽劳燕守空巢,还是要劳逸结合,体脑兼用。日子过得非常踏实,饮自然水(自家的压水井)、吃环保菜(自留地上自种的蔬菜)、烧朽木柴(清理环境所储存的枯枝朽木)。除早晚在果园和花园里搞些劳作外,其余的时间是看书和下象棋。我有两间工作室,一是书房一是木工房。她喜欢看电视和小说。我搞根雕竹刻时,她也来帮忙或参谋几个建议。
有时,附近的婆婆老子们也来闲坐,一边喝茶饮酒吃糖果,一边翻起陈古八年的烂布袋。婆婆们喜欢讲出集体工的事。我们老头子喜欢翻童年上树攀桠下水捞虾的事。我们也从他们的口里,了解到一些地方上下发生过的旧闻,有吵嘴打架的,有男女私通的,有买地下六合彩的,有扳砣子打麻将的。也有汽车摩托撞死了人的,也有吃农药自杀的……这是我们获得本土新闻的唯一渠道。妻子常说,家无浪荡子,不知门外事。地方发生的好事坏事,我们都蒙在鼓里。我们好像是足不出户的人家,老在这个蹉跎坡里打圈子。
妻子下象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学会的,只有下棋才是两人合作的娱乐项目。于是老五买来两盒象棋,我制了一个带屉盒的棋盘。她很有悟性,很快掌握了“车行直路马行斜,炮打隔山不认爷……”。我只想她快点学会,而且快些成为我的对手。不料这内向沉稳的老婆,竟不到一年就能与我抗衡了,已是范仲淹“胸中有数万甲兵”。
老俩口下棋也驳嘴巴皮。她胜了就说我故意让棋,故意谦虚。她败局就说我搞阴谋。我说棋局上走子是阳谋,实中有虚,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的筹谋才是阴谋,暗度陈仓,兵法上的阴谋。不管阴谋阳谋,都是下棋的策略。但不能在人际交往中搞阴谋。我们曾上过搞阳奉阴谋人的当,不要再中阴谋家的八升斗了(一斗是十升,八升斗是骗局)。
2005年迁住到浏阳市教师村后,我俩也到棋牌室去参加活动,并有两年参加了市级象棋大赛。我在男子组第一轮就败局下阵,她却进入女子组四强半决赛,得了两床被单和四十元纪念品。她说虽三局胜了市教师进修学校的彭老师,但败在五老太婆的临头炮(中心炮)阵下。我说架临头跑是阳谋,你不偏王,就中了阴谋。
我给教师村的黑板报写了两首对联稿:
咏麻将扑克室
翁媪游园,梅杏桃方飞花絮;
老玩积木,索坨万字砌古城。
咏象棋室
炮打隔山,却无硝烟味;
兵临城下,唯听喊杀声。
教师村十年村庆那天,把我的两幅书画和这两首对联展出了。这天,我俩回到了蹉跎坡老宅小住。
她看见我写诗写字饶有乐趣,也发了练毛笔字的瘾,于是从书柜里找到一本“黄自元楷书九十二法”的字帖。这是清代书法家黄自元根据汉字结构的规律总结的方法,每种方法有范字四个,并有文字说明。这种有棱有角的正楷很适合初学者练习。
她也像看小说一样,认真到入魔的程度。我也把胡石冰教我的执笔运笔方法告诉她。她把难度大的“鸾鳯騰飛”四字整整写了二个年头,并且能悬手运笔了。总是叹着气说只是练练手,看起容易写就难,隔黄自元要差十万八千里呀!我说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写几担纸,写掉几缸墨汁,也难写出一个戴自元的。不是要当书法家,而是陶情养性,净化身心,运其血气呵!
孩子们要我们走向自然,融入祖国的大好河山和名胜风景中去。于是我俩北上参观了京城内外,南下三亚赏识南国风光;东攀岱宗绝顶;西登玉龙雪山;两访花果山,重游姑苏城;留恋江南古镇;瞻仰曲阜孔门;上徐州看汉墓,下南京谒二陵……我们不喜欢跟着导游赛跑购物,喜欢单独做苦行僧。弄得筋疲力尽,受苦花银。有人说是拿钱买罪受,只落得几本旅游日记,几张照片留影,几首歪诗在录。
自从她的神经被三叉了,又是耳鸣病,又是什么眩晕症,打折了旅游梦,不再做行者云游客。于是老燕恋新巢,留守教师村,还是下棋散步看电视。她写她的毛笔字,我写我的蹉跎梦。
为了完美地结束,“同舟共济人”之“桑榆夕照“的尾声,兹将我的一首七律作为余韵:
老有所乐
释卷偷闲钓小池,“渔歌”一曲尽言斯。
楚河汉界逞谋略,古巷长街觅短诗。
涉水苦寻奇怪石,登山遍找老虬枝。
道声再见明天好,便是香甜入梦时。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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