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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十一章 我与妻子(五)
169、早晚就是打仗
五个孩子先后降生。哺乳期的孩子我们可随身带着去做乡工,可留在家里的孩子就由祖母看管了。为了不增重祖母的操劳,我俩必须加早起床,马不停蹄地做完家务后,柴到湾水到甏才可放心出门。妻子起床后就要把衣服洗好晒干好,接着是喂猪,清除猪舍;把猪饲料和菜蔬准备好后,最后的工夫是把孩子的尿布衣裤清点装好,做好出门准备。每天早上就是按这样一个流程,紧张地忙碌着。
我的任务是外勤。一是在菜园里挖土,浇水浇肥除草。在栽插下种季节,也必须修整两块菜土,准备晚上栽菜秧用。二是担水,把水缸灌满,同时把灶湾里的柴火准备好。有时还要到稻田里把分得的稻草晒好,准备晚上回家时顺路捆好担回来。
“早起三朝当一工。”我俩只能这样来争取时间。临出门时,要再三向祖母交托,注意汤火等安全问题。交代今天做衣的地点,恐防有市主来请我们去做衣,或家里发生什么事也能托人找到我们。出门时,留守的孩子们已经习惯了不追赶我们,他们知道我们晚上回家时会有一点零食给他们。
晚上回家时,总是天已黑了。孩子们在门口张望等待。妻子把从东家那里得到的一点零食分给他们后,就急于去处理那一袋背回家的屎布尿布。夏天,晾在竹竿上像悬幡挂彩一样。冬天,挂在烤火架上,像焙盐鱼一样。喂饱了奶的孩子交给祖母哄着,我们就要点着煤油灯做夜工了,一般要做到零点左右,大地坪老屋的邻居们早已进入梦乡。
为了不影响邻居的休息,我们把窗子紧闭,还蒙上深蓝色的旧印花被单。只有“札札”的缝纫机声在打破夜的寂静。倦了、累了,就把一只红薯劈成两半,各食一块。这是我们吃的最简单的最朴素的夜宵。一种甜蜜而清凉的滋味使肠胃感到非常舒服。收工后,极度疲惫的妻子从祖母那里抱回孩子躺着喂奶。后来医生说,其中两个孩子的中耳炎可能就是这样感染的。真是很无奈,很后悔。
有时收工回家,还要提着马灯去菜园里裁菜,因为市主给我们的菜秧必须赶着时节插下去。有时回家顺路的话,还要去稻田里把生产队分给我们的稻草担回来。有时生产队分给的稻谷红薯等还堆在晒谷场上,也必须担回来。每次进门,祖母报告这些事情时,我俩就得先处理好这些,才去做“悬幡挂彩焙盐鱼”的事。
最逗祖母高兴的,是带回来的萝卜白菜和瓜类等蔬菜。这是好心的市主送给我们的。祖母和孩子们能吃到这些蔬菜,就像“打牙祭”一样的高兴。
为了填出一些时日出来,应付和调整有限工日的安排,我们不得不做“接光”,就是在市主家里吃完晚饭后不回家,稍事休息,喂饱奶后,张灯做到半夜(十二点)收工回家,连做两夜可当一个单工。有的市主说,“东家省饭客赚钱”。而我们也不完全为了舍命赚钱,而是为了做到大年除夕,能基本满足市主就好了。少数市主,可圆通一下打个商量,接应做几件包工,到春节交衣就这样圆满一下。
每次做“接光”收工时,吃一碗光头面,但也有放几片肉或一个鸡蛋的,这算是最丰美的夜宵。收工时最怕遇上恶劣天气。有次在附近做夜工,遇上鸣雷闪电。妻子把孩子包在怀里,冒着雷声的惊吓,越过一道山嘴,刚到家就风雨大作,真幸运,孩子没受什么惊吓!
妻子说,天老爷照应了苦命人。
170、秋老金
秋老金的实名是刘秋金,绰号秋烂皮,秋拐子。他是我的姑父,住在原上源村的美龙嘴。他虽然身材不高,但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很显得粗壮结实。
他的父辈很贫穷,因此他的文化很低,少年时代就从师学手艺,成了有名的老式裁缝。中年以后有点积蓄,置了几亩稻田和山林旱土,土改时划了富农成分(记不清,或是富裕中农)。又因他在手艺生涯中,与地方绅士交往甚密,后来加入了圈子,与大爷贾海林、二爷刘丕成也有交往关系;加之土改时窝藏过地方武林高手喻钦信(追捕对象)。这样,他就被戴上帽子,成为被专政管制的分子了。
土改后,他没有再做裁缝,而是带着儿子在家做“小香”生意。因为他患有白内障眼疾,没有去参加过龙伏公社五类分子年终集训会。因此我在五类分子集训或批斗大会上没碰到过他。秋老金晚年双目完全失明,但记忆力很好,也未减当年“搓烂草绳”的舌辩口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世。
1962年,三哥离异,我尚未续娶。秋老金很关心我兄弟俩的婚事,挑着“小香担子”串走桑梓之间,为我们物色介绍对象。他的奔走游说,终于为三哥恢复了一桩婚事。也带我去看过一个姓朱的姑娘。1963年在我与戴氏的婚礼上,他很是热情兴奋,坐在洞房里十分活跃。
我们在百家饭的跑乡串户时,每天担心市主点的是什么“戏”?出的是什么“题目”?所以每天开工时,总是担心市主点出我们从没唱过的“戏”。为此,我俩还是要向老师父老前辈请教参师。但老师父的传统宗旨是保守的,好像十招的散打一样,传下来只剩下八招半。俗语说“师不语隔千里,师若语隔层纸。”即便传给徒弟,还是要隔层纸不说穿,使你有着神秘感,好像江湖囊君的祖传秘方一样。我们只有选择向秋老金姑父这个老裁缝请教了。
“打起锣鼓耍戏唱”,生旦净丑几个行当都要掌握。深感跑乡工就是跑江湖一样,能站四角吃八方的裁缝,就要能掌握时装、古装、布料、毛料及绸料等的缝制。而我们只能算是半个烧火师父,隔四方八角有很远的距离,于是请来秋老金姑爷上门指教。妻子专心注意他在案板上的比划和解说,我就在笔记本上记下图样和有关尺寸。
做便装打布扣结,妻子只掌握了“空鸡脑壳”(蜻蜓头)的打结方法。姑爷说:“打‘空鸡脑壳’结扣是最流行的普通打结方法。这种结既简单又牢固,很适用,好扣又好解。此外还有‘三圈结’,比‘空鸡脑壳’大些。还有‘老树盘根’结和‘蝴蝶’结等。只是好看,不很牢固,做工占时间,不划算。乡间很难用上。”可是妻子只学了“三圈“结,而现在也记不清它的打法了。这是实践中没有用上的原因。
关于死人装殓入馆的寿衣寿帽的几个要点,姑爷讲得娓娓动听:
“做死人的衣,就是哄鬼。单针单线不包缝,不要扣结扣圈,只要系扣绳就行。死人的手脚不听使唤,尸硬了更难穿,所以注意一个大字,在一般尺寸上加一半就放大了。大袖大领大腰大裤裆畅通无阻。”
“缝制寿帽要分男女。男的叫禅经帽,与道士帽差不多,只要后面的布飘带不下垂,而是转到额上打个结。女的帽顶是索头的,帽口后面要开叉,可调节松紧。”
我问及内山人挑物用的布袋是如何裁剪的?他说布袋是个冷件东西,用的人少,知道缝的也少。布袋四个角,神仙做不落!只要在五尺长的整布中间剪个正“之”字,移个错位就缝好平坦的袋底,再周边卷起合缝,然后滚边包绳(图案略)。
我们学了布袋的缝制方法,但在市主上没有点过这出“布袋戏”。自改革开放,实行联产责任制以后,大山里修了简易公路,单车摩托取代了步行,密码箱旅行袋取代了布袋。
“我们只经常做婴儿连袜裤,但没缝过古老的夹层棉布袜。”秋姑爷就在案板上一边化线一边说:“缝布袜的关键是在‘起水’,使袜颈不打褶皱。八寸的脚板,后跟就起四分水,提跟四八三寸二分。脚背的斜度是五分水(即边长八寸长正方形的对角线)。袜口后面开叉,好穿也好松紧,不过叉口要安布绳便于系紧袜口。”
我当场记下了这个划线图样和尺寸。虽然市主上也没有点过这出袜子戏,但在大队上的农村剧团却出了这个题目!我们也交了圆满的答卷。因为剧中的老汉,都要穿粗棉布袜,把裤脚套在布袜里面,头捆大布长手巾,脚穿大布鞋,饰成一个北方老农的样子。
关于缝纫皮毛料,是市主透露了要改制一件皮袄的消息,并预约了时日。逼得我们临时去请教秋姑爷,才敢去做了那天工夫。
姑父以他的皮毛被搭为例,讲述三个要点:一是拼接各块皮毛衣片时,要做到毛路一致,毛色相同或相近。二是在缝拼的皮毛衣片周围吊上布边后才能组装成衣。三是在皮毛上喷上白酒,用切开的白萝卜顺着毛路,自上而下理顺,达到清污和亮色的效果。也同时喷点花椒水,有防蛀虫的作用。
秋姑爷教我们冷件工夫时,很是耐心,没有“隔层纸,留一手”。眼睛眯的像一根线,口里滔滔不绝地解说者。鼻尖上的水珠汇聚起来慢慢滴在案板上。每喝一口白酒,就用手在嘴角上摸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说:别人没学到的,你们都学到了。好多冷件的做法都会失传。你们愿学,我愿教。我把它带进棺材也可惜了。
姑爷去世时,不能开追悼会,不能写寄托哀思的横幅,不能读--村里的人死了要开个追悼会——那一段语录,只能冷冷冰冰地把他送归了净土。因为这个老裁缝和我一样,都是社会底层的五类分子。
171、十月怀胎辛酸泪
妻子怀孕了是全家皆大欢喜的事,但她要忍受十个月的折磨。记得以前海瞎子唱的评弹,就有众所熟习的“十月怀胎”,诉出了母亲妊娠期的苦楚,教育儿女们要孝顺母亲,图报母恩。自文化革命以来,农村就很难听到瞎子唱评弹了。后来电视的兴起,唱评弹的事就消声灭迹。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有时也提起“十月怀胎”的评弹。偶尔在地摊上也能发现唱“十月怀胎”的手抄本。
妻子生了五个孩子,按每个孩子怀胎280天计算,妻子则要受1400个日夜的折磨,占用了她一生中一段宝贵光阴。俗语说袋肚(怀孕)婆,吃一箩。可她每餐吃一碗饭都是用开水咽下的。紧张的劳动,营养的缺乏,心情的忧虑,把她折磨得肌瘦如柴,脸黄如蜡。由此也导致了胎儿的营养不良,严重影响孩子们的体质状况。
她的厌食,她的呕吐,她的形容憔瘦,也得到了一些东家的同情和关照。也煮些清淡的瘦肉鸡蛋汤给她补充营养。市主东家说,你们不吃,餐桌上的肉食都是我们东家自家吃完的,叫做“神明为头,弟子享福”。
三个农忙季节,必须压倒一切,各行各业让路支农。她也得挺着大肚子去参加农业劳动。割禾插秧是她最难受的苦差事,然而这又是妇女们的“必修项目”。
有一次双抢季节,在井塘垅的烂泥田里,收割早稻,女伴们照顾她莫做弯腰割禾的工夫,要她去抓割好的稻把子送给踩打稻机的男劳力,认为这样可以少弯腰多走动。结果没想到好心没图到好报,她抓着稻把子在烂泥里来回跑动的速度自然要稍慢一点,但还是咬紧牙关跑着赶上去,怕稻把子接济不上,累得满头大汗,脸呈青色,一身被泥浆水喷个透湿。下面蒸发头上暴晒,拖到午间回到家里时,就有气无力地坐在门槛上,身如软带,气似吴牛。而祖母做出的饭食,烂得像鸭食一样,她一点也吃不下去。只能喝点菜汤充饥,嚼点辣椒刺激一下肠胃。下午还是要饿着肚子去出工。
那次是怀了老四亚郯,孩子在肚子里也跟着受折磨。晚上在团山嘴晒谷坪里开社员大会,她还是挺着肚子去听了会。我是五类分子不能去。她回来哭着对我说:
“那个叫驼耳朵的大队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我是地主子弟,右派分子家属,有劳不劳,抓禾把子死颜搭气不急性。其实我尽了最大努力,有时慢了也跑着补上了,并没有耽误他打谷。背着这个名声要受一世的劲(打击)。自己受了折磨,吃累带呕气,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受气。”
我只能安抚她几句,好像说什么也没有作用!拿起石头打天,无可奈何。她呜咽着倒在床上,想着可怕的日子未来如何承受。但她次日照常去出工,对昨夜大会的批判还要装作没听见一样,不能露半点声色。否则,在双抢总结大会上,会上台当“演员”的。这是1971年夏天的事。到农历八月底,孩子正常降生人间,真是苦命人天照应。
她长期头痛,痛得挡不住,就用拳头敲打头部和前额。为了坚持日夜的缝纫劳动,只好大量服用“解热止痛散”。这种白色的粉末含有咖啡因,非那西丁和吗啡等,对大脑神经有麻醉和阵痛作用,大量的服用产生了依赖性和抗药性。由于长期服用,也可能影响她晚年患眩晕症和三叉神经痛。怀孕期间也对胎儿产生一些不良影响,老三的长期头疼可能受到母体的服药影响。
她虽然体质很差,既不能休息养胎,也没吃什么补品保胎,而是在紧张劳动和恐怖忧郁的心境下受孕怀胎,但没有出现难产的分娩。她多次说过,能安全分娩的重要原因是每天早晚跑乡赶路,农忙时天天劳动。富贵人家的孕妇难产的多,劳动妇女难产的少。抱着婴儿早夜在路上走,有时遇上刮风落雨打雷公,也不受惊吓生病。这是经风经浪才能经打经撞。不是老天照应菩萨保佑了,而是劳动锻炼的原因。
她怀的五个孩子,都是临时临月还在市主家里做衣。有的白天在外做衣,晚上就生了崽;有的是上午做衣,下午就生崽。她回忆说:“生老大那天是正月初七,本来预约去党上刘家普时尹家做衣的。早上准备出门时,觉得肚子里有些异常,怕把崽生在市主上,就托了个倒信说家中有事今天去不得。结果在午后就分娩生下老大。虽然受了袋肚(怀孕)的罪,但没有受过生崽的罪。像鸡婆下蛋一样,快得做手脚不赢。”
“托倒信为什么不说要生崽,只说有事呢?”我问她。
“托倒信不能说真话,怕坪上女子生崽——半路里收场(坪上是龙伏镇下面一个村子名,这是句地方俗语,传说坪上村有个女子的肚子大了,就到处张扬说要生崽,袋了几年肚没见个崽的影子。就挖苦她是‘超羊婆’,说是‘只见娘袋肚,没见崽行(音房)路’)。这是打屁要交屎的。何必要张张扬扬呢!”
妻子生崽,除生老大喊了接生员,生后面的四个孩子都是祖母接生。都没遇上难产,都是像母鸡下蛋一样的快速分娩,都是临产前仍在劳动。祖母接生只是剪断脐带,包扎一下。老二老三老四三个孩子出生的情况都是这样的。
记得最清的是老五这个晚崽的出生。农历九月二十日,在刘文第家做衣收工时,预约次日去做衣的户主要我们明天一定去,切莫超天(撒谎)呀!妻子说不一定。敏感的户主说:难道明天要生崽吧!冒咯快!
回家路上,听说福源村的欧公塅玩把戏(杂技)的来了,妻子说她不能去看把戏,要我一个人去,我就折向欧公塅去了。等我回家时,妻子还在为邻居用手工做痰枷(围在孩子脖子上的挡口水的圆形布围枷),接着又准备尿布和脐带布,说是今夜恐怕要生崽。我就立即把断脐的剪刀磨快后,与棉花、苎麻丝、及医用胶布等挂在水壶里用蒸汽高温消了毒。
到半夜零点时,妻子躺在床上,连垫被都没来得及用薄膜垫好,老五就降生了。我即把祖母喊起来,她慌忙着倒穿着鞋子跑过来,又高兴又埋怨我没有早点告诉她。仰在床上的孩子唧呱唧呱哭起来,并仰天撒了一泡尿。祖母说剪脐带肠要留一拳一指(大拇指)的地方剪断。我用苎麻丝照读书时札篮球内胆气管的方法把脐带肠重复反折札好,用酒精消毒后涂上紫药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当接生员。
我和祖母忙于为孩子穿衣裤,系脐带布、垫尿布等事去了,没有去照顾妻子,妻子后衣等(胎盘)下来后自己去清洗身子和斢换衣服。她实在是太吃苦了。我疏忽了对她的关心,至今很是内疚。
妻在怀孕期间除受了身体和饮食的折磨外,还有为牵挂父母,没有尽其孝顺而感到极其难过,这使她受到精神上的巨大折磨。怀老三时她母亲去世,怀老五时是她父亲去世。对于她父母而言,她是无法弥补的,一直是难以释怀的痛苦。
当我写这段文字时,她深有感慨地说:劳动上的压力,身体上的压力,政治上的打击和精神上的忧虑,都没有被折磨死去;还能怀上五个孩子,并且清清吉吉生下来了。这真是信天由命。偏偏五个孩子都立家立业有成,都很孝顺,这是最大的安慰。现在无悔十月怀胎辛酸泪,唯祈百年树德子孙贤。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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