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作者:沈博爱

图:作者的水彩画《后院》之古枫树一角
第十一章 我与妻子(一)
153、 概述
同舟共济一词,俗以喻利害相共也。出自《孙子*九地》:“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若左右手。”又《后汉书》:“将相大臣,均体元首。共舆而驰,同舟而济。舆倾舟覆,患实共之。”《三国志》也载有:“……然同舟共济,安危势同”之词。故“同舟共济”是众所熟知的成语。比喻在狂风暴雨中,同乘在一条船上,与风雨搏斗,共同经历患难;即是在困难时利害一致,共图解救。与“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这两成语的意思是相同的。
我要叙述和记住的同舟共济人,一非吴人越人,二非将相大臣,而是一个能佐夫教子、秉持家政、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良家主妇--我的妻子。
我妻本是书香门第的闺秀。但“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逢此时”,当她四五岁时,为避兵燹之灾,随父母逃奔山区。及至1949年后,虽家道已破落衰败,又因阶级成分牵连,卷入地主子女之厄运。年方十四,在多种压力下,被迫辍学,只得含着泪水离开父母,随着姨祖父学徒,带着一颗忧抑的童心走上了跑乡串户的缝纫生涯。
这就注定她后来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凭着这一技之劳,为蹉跎坡的八口之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堂弟鸣皋常说“大嫂,你是有功之臣”,她对这个评价应是当之无愧的。
不但远近邻里称呼她戴师傅,我也应称她为师傅,因为我充当了她的贴身徒弟。我在特别困难的环境下,也走上了裁缝这行手艺的谋生道路,整整吃了16个年头的百家饭,因此我也冠上了一个“沈师傅”或者“博师傅”的艺名。以前叫老师和先生的称呼也就被人遗忘,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手艺人。
因此我俩既是夫妻关系,又是师徒关系。在政治和经济压力下,我们是患难与共的同舟共济人。在日夜奔波的岁月中,我俩互为伙计,在农业劳动中,我们是一对“改锹子”。在家庭中的伦理定位,她应是贤妻良母。
她在23岁才出嫁,算是个大姑娘了。迟迟不肯出嫁是她牵挂着娘家的生计窘境,想以针线的微薄收入来减轻父母的沉重压力。她母亲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总不能养老女。不能只为家庭生活想,也要为她想。生活再苦也不能耽误终身大事,困难是短期的,婚姻是一世的大事。”这样,在她母亲的坚决主张下,才定就了这桩婚事,于1963年农历八月十七日,我用四人抬的大红轿,把她抬进了大地坪老屋,重建了温馨的新家庭。
虽然而后的岁月是坎坷跌宕,尝尽了心酸苦辣,但是在五味人生中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她生的五个孩子都能在艰苦的家境中顽强地成长,托祖荫之福,沐仁政之恩,能在各自的事业中有所作为。这是最大的安慰,在后文“棠棣之华”中表叙有关生养教读的一鳞半爪和父母的良苦用心。
我的妻子、我的师傅、我的伙计、我的患难与共的同舟共济人--戴氏陵鱼者,字鲲,号北冥,裁缝师傅也。走遍人生风雨路,不忘同舟共济人。
154、洞罐
农村常用一种叫洞罐的陶器储备茶水。夏天,出外干活的农民们常用这种陶罐酌满凉茶,用竹篾织的茶络套着,提到工地的树荫下,罐口罩上一只瓷碗,既保卫生又做公共饮具,这种陶罐的腹径有20公分,高约30公分,有5公升的容量。广口有缺嘴,单耳,内外为棕黑色釉水,质地粗糙,形色朴素,是农家广为流行的屯储茶水的茶具,俗称它为洞罐,可能是口敞如洞。根据它有屯储茶水的作用,也可以称它为屯罐。
用屯罐冲泡的茶叶,一般用粗老的陈茶,有时也加点车前草、夏枯草和金银花之类。这种茶水有清凉解渴的作用,故称之为凉茶。我家已没有了这种屯罐,只留下一个结满灰尘的茶络子。祖母一直说,要买一个洞罐,早晨泡一罐,天光喝到夜,多么省事啊。
1963年春节,住在大地坪老屋附近的戴朝贵老师,来到我家里。这个在大鸣大放中守口如瓶、只字不写的人(第九章整风反右专门写到了此人),终于保住了饭碗,就在大地坪老屋门口的宝乔祠小学教书。戴老师1949年起就从山田地方来我地教书,一家六口都住在这里,所以对我及我家的情况非常熟悉。并且,师母易嫦姿是个能说善道的女人,关于她,我在“火关庙女监”一文中已经留下一段文字。
这天,他们夫妇特地来我家做媒,向我祖母介绍情况,说老家山田有个堂侄女,是个做裁缝的大姑娘,想介绍给我。祖母就拍板打起了一肚官司,认为开了这样的亲才能振兴家庭。何况我是二婚亲,他们是红花女。我对祖母说,等给你过完正月初五的生日,我去山田看看也好,顺便到山田陶瓷厂买只洞罐回来。
不几日,我邀了堂兄皆遂、堂弟鸣皋一起,三条光棍在戴老师的带领下,步行三十华里来到了山田。
虽然是个晴朗的年初天气,还是很冷。我们三个人都是穿着青色的棉布冬衣,三只乌鸦跟随在穿着短大衣的戴老师后面。戴老师还是那样缄口寡言,只有我们三条光棍谈论着一些婚姻以外的话题。
戴老师此去山田老家,也是一事两扣当:一打看锣(放春牛)二拜年。虽然介绍相亲应是主题,但我们没有直接去看那做衣的大姑娘,而先被带到他的堂兄戴忠干家里去拜年。正巧遇上戴家办春客饭,我们四人就在这里进了午宴。农村的春客饭是各家不同的老期,前后错开避免重合碰头。春客饭俗称拜年饭,是新老亲戚聚首的共贺新春的会期。下午忠干先生陪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仙人庙--保寿山。大姑娘一家八口就住在保寿山庙里东侧的偏屋里。
戴老师站在保寿山仙人庙前,指着对门山下的那栋一字五开的新屋说,他们原住的那栋屋是崔形样貌,还没有装修就解放了,到土改复查时就分给了贫农。红石的大门框上刻着“双柑风味,二礼家声”的对联。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叫“保寿”,也叫仙人老爷庙。庙门也有一副对联,“保家保国,寿世寿身”。
戴老师领我们走近保寿山时,大姑娘一家几口人都坐在偏屋门口的回字弯里晒太阳,也有做针织的。我们的到来,他们感到很愕然。因为戴朝贵老师预先没有约定,就这样带着几个后生撞门而来,真是“太阴寂了”。
他们一家的晚辈都称戴老师“武伯”(戴纯武)。请进客房坐下后,戴老师和他们几个大人谈的话题很少提出婚嫁问题,基本上是“弹水烂絮”和“翻烂布袋”的陈年往事,以及现实中的鸡毛蒜皮。并且谈话的频率很低,使人昏昏然、难以感到什么锋芒所在,似乎是平淡乏味。我们三个人只能爱听不听,有时敲几下擦边鼓。
在这尴尬的气氛中,我们只好起身到庙里看看仙人菩萨了。不一会一个高挑的清瘦的大姑娘从庙侧的田间小路上走来,穿的罩衣是红色的,修长的裤管是蓝色的,只打个照面后就走进了偏屋。
乘着我们从里屋出来的机会,戴老师就向大姑娘的家里人谈了来看亲的事。敏感的大姑娘虽然知道来客的目的是看她的,依然没有做任何装饰,保持当时的原穿装--朴实大方的打扮。戴老师向他们交了底以后,又出来来告诉我们说:“穿红衣蓝裤的是老二,就是做裁缝的大姑娘,还有一个老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的父亲叫做戴树圃先生,母亲姓易,祖母姓孔,看来今天要在这里住一夜,晚上好打打讲,见见面。明天吃了早饭你们三个人回龙伏,我还要走亲拜年。”
是晚大人们都围着火炉闲聊着,各自的眼光都在注意着要看的人,耳朵也特关心要看的人的言辞谈吐。其间那个裁缝姑娘不时地送着茶水。接茶是个礼貌,但我们实在涨饱了肚子,大半倒在了墙角里,弄得地面湿漉漉的。后来他们评论,说我比皆遂、鸣皋调皮些,又说我总是把袖口露出的烂棉花往里塞。一点不假,他们真有眼力。我确实比皆遂鸣皋调皮些,尽管我在这生环境中谨慎地压住话匣子,不免要露出一点“风趣”放荡的尾巴。
我的烂棉袄是从劳改单位谭家山煤矿带回的,罩衣的袖口遮不住棉花的白点,看来他们的耳朵很尖,眼力也很准。虽然戴老师是有的放矢的介绍,但我们都不知道姑娘们究竟选上了哪一个,或许三个都不合适。但三个人都在集中看着上红下蓝的裁缝姑娘,印象都留在双方的心目中,都不能作任何表态。
次日,道了声烦情劳吵之后,戴老师就留下参加“合议庭”了。我们三个人直奔山田陶瓷厂,在那里,我选购了一只洞罐,用绳子系着背在背上朝老家返程。三个人商量合了口供,不准说是到山田看亲的事,只说是到山田窑棚里买洞罐。于是到后来结婚时,都戏说我原来从山田买只了扁嘴洞罐回来。
155、保寿山
保寿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仙人老爷庙。坐落在山田塅中官厅大屋的下首(南侧)。坐西向东,朝着对门山,除北侧比邻官厅外,其他三方都是稻田,只有几条阡陌小径通到这里。门前的一棵古樟早被山洪冲倒,现在的一洼水塘就是挖走树蔸后留下的痕迹。南侧的一株古樟虽然葱翠如华盖,但树蔸已经是千疮百孔,稻田里选出的石头杂物都堆在树蔸下,成了毒蛇和昆虫的栖息窝点,很少有人靠拢它。
山门上方嵌上的竖式青石板,刻着“保寿山”三个行楷字,明显标明了仙人老爷庙的庙址。山门两边嵌的青石板对联是“保民保国,寿世寿身”,很明确地道出了仙人老爷是以保护国家和人民的安全、保护这世道的稳定和保住它的木刻躯体为宗旨的。可是他毕竟还是无能拯救万民大显神通的,只是当地信士们所祀奉的一尊偶像而已。在日寇五犯浏阳之际,国军残余和地方武装横行城乡之际,他并没有保住世道和人民的安全,同样要遭破坏和蹂躏。等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狂热运动中,保寿山就荡然无存,夷为废墟,辟为菜土了。
保寿山是座两进小三开的庙宇,土改时上厅只有一个仙人老爷木刻像立在神案之上,其前方设有两只香炉和条形四足炉鼎,一个姓戴的庙主住在下厅东边小房间里。东侧傍墙搭了两间偏屋,岳家八口就挤在这偏屋里过日子。自庙主去世后,下厅这间小房就成冬天烤火的客房。岳祖母挤在上厅仙人老爷神案东侧另一间小间安身。
岳母共怀了10胎,生下12个,其中两个男双胞胎,共六男六女,其中五男二女夭折,即第三胎女娱娱、第四胎女孟华、第六胎男兴宗兴亚、第七胎男包民养民、第九胎男无名。长大成人的是第一胎女自娱、第二胎女陵鱼、第五胎女梦林、第八胎女梦熊、第十胎男乐民。最后三胎是在保寿山出生的,在仙人老爷的保佑下有一男一女成活,只夭折一男。最后一胎是结了个秋瓜,长大成人后成为这个家庭日后复兴的顶梁柱。
自前面四个女儿出嫁后,岳父母相继去世,乐民这时才13岁,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度日,后来随着保寿山的拆毁,才被迫迁建到对门山上,尔后祖母去世,这个小舅子发愤图强,娶妻生了二女一男,均升造大学本科和博士生,家道复兴,袭承了二礼遗风。保国保世者,改革开放的仁政善策也,老百姓自己的勤劳刻苦也,岂仙人老爷哉!
156、一纸定终身
1963年癸卯岁,正月二十日,即公历二月十三日,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这天风和日丽,行人熙攘,春节拜年的活动早已收场,开始农事备耕了。这天是我与戴陵鱼办理结婚登记的日子,凭着这张奖状式样的结婚证,就定下终身大事,由此演绎了家庭的复兴史和同舟共济的拼搏历程。
自正月初往山田买洞罐以来,相隔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戴老师夫妇当这个介绍人,跑得很上紧。不几日,在他们的安排下,陵鱼的母亲来查看了大地坪老屋的环境。
后来陵鱼对我说,她不知我家大门朝东朝西,只相信她母亲,其他情况就只能相信武伯(戴朝贵老师)了。又说她母亲认为我的家庭人口少,不复杂,中农成分不高不低,还说祖母是洞庭黄大家庭出身,有点名望,一定有条好根脉。其实我的根脉在大塘源,历代是佃农和手工业家庭,我是过继来这里做孙的。
尔后,戴老师通知我,说是19日,陵鱼父女过来落实,也是再三访查的过程。我和祖母商量后要戴老师马上去山田,说是不搞订婚,打好介绍信和证明过来,就这日办个结婚登记就定下来。戴老师也没有异议,认为一事两扣当,也难跑路,于是就向山田进发,在半路恰好碰到了陵鱼父女。于是就三人直往戴老师家住下,进一步了解情况。
二十日他们三人再往山田打了证明回来龙伏,已是日午偏西了。依俗放炮迎接入座叙礼,办了当时较为丰盛的午宴招待后,双方表示没有异议,下午就到龙伏公社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奖状式的结婚证就立下了海盟海誓,我和陵鱼从此结成终身伴侣。
然而二十年后办理农转非手续时,就张结婚证不知何时离失了。幸而介绍人和公社办事人尚在,各出具了证明字据,她也随着我的平反落实政策,连同子女一起享受城镇人口的粮油平价供应待遇。
下午领了结婚证进门时,祖母预先安排放鞭炮迎接,也就惊动了四邻。照例,晚上社员们是要来打恭贺的。祖母忙着准备晚上的招待。一般情况下,每户来一人,打挂鞭炮几声“恭喜”的吆喝就可进门打恭贺。但这次打起了锣鼓,使打恭贺的气氛更加浓厚。我们的招待也超越了一般的场面,除烟酒、面食、土洋混合的副食品外,另备六只冷盘下酒。
这次打恭贺的羊头,是前面“童玩和顽童”那些文字中的老童年。只有两户没有参与,因为他们是现任大队干部,对于我这个从牢房里出来的人,当是警而远之,体现了一种严肃阶级立场的明确界线。
虽然打了结婚证,她在举行婚礼之前的七个月里,没有来我家走往过,一直忙于她的手艺。一则为她的出嫁做点经济准备,二则为她娘家的生计做点辅助贡献。我几次去山田看望时,很少语言交谈,处于一种默契的情态,从未打开过倾吐情感的话匣子。我感到自己在做客,不能因谈话去影响她的缝纫工作。在此拘束的情况下,只好和她父亲谈起有关古文古诗的话题来,我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想从这方面打开一个通往交流融合的缺口。
她父亲是个古文功底很工稳过硬的旧知识分子,虽然不善高谈阔论,但言谈非常朴实独到。他一边抽着水烟筒,一边拿着线装石印的《随园诗话》放在简便的条桌上说:“袁枚最讲性灵,他的诗都出自灵感,不是做作。像‘霜高梅孕一身花’这样的诗句是多么的有韵味啊!不直说梅枝结了霜,却说孕了一身花,这才余味无穷,这才是诗的语言,一个孕字把无生命的霜变成了有生命的花。”
他由梅花提到了大队书记彭梅开,说是老同窗,虽然阶级路线划了界线,但暗地也与他唱酌诗词。随手把贺梅开先生四十寿辰的七律递给了我,是押“先”韵中的“年、连、妍、天、然”做的。我认真吟读了几遍,认为岳父大人是个饱学先生,要想取经就必须要到班门,于是就冒昧地步韵和诗一首:
四十春秋正少年,
蓬莱鹤舞玉翩连。
银川蜿曲梅花丽,
幽壑清奇紫桂妍。
邺水朱华挥化日,
眉州秀韵颂尧天。
愚生幸读珠玑句,
欲使寒门亦焕然。
岳父大人看后,问我读了几年老书,我说只读了七天昔时贤文,一直读新书,写诗是在监狱中自学的。此后再去山田,虽然不能说是以文会友,但也可说是抛砖引玉、献璞求师。有关岳父的诗文遗墨,直到2008年夏才从他堂侄那里找到,现存卷结辑,另文专叙,以寄追思之情。
祖母急于把孙媳妇收上门,就订了农历八月十七日(公历十月四日)办喜宴。我把写上“预报佳期”的书贴送到山田那日,她首次把我送出了山田地界,送到了柘庄冲。她还是那样很少言语,与《山海经》里的“陵鱼”一模一样,是勤劳朴实,是谨慎大方。双方只是默契着,受着一种莫名的约束。
她的出阁,给她带来沉重的思想负担和千丝万缕的愁绪。我当时只想到重建家庭,没有给她安慰和体贴,至今追悔莫及、深感内疚矣。
(待续)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