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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九章 火官庙与谭家山(五)
115、人之初性本善
我关在火官庙这段时间里,因为认真做了一些写写画画的事情,又认真管理了后勤工作,加之后来积极响应技术革新设制了土吸压水泵。所以,把我派出参加湖南省公安厅举办的劳改积极分子大会。同去的还有一个叫曾国和的犯人。他是信用社的基层干部,因贪污罪而进来的。记得只判两年徒刑,是个轻犯。他是浏阳西乡人,年龄应比我大几岁,身材中等而粗壮。我与他在干警监押下去长沙参加这个会,是与他唯一的一次接触,此后再没见过他。
民警带我俩乘车来到长沙市鹿洞里的一扇铁门前,下车后即看到挂着“湖南省第一监狱”的木牌,两边岗哨森严。顿时使我回忆起在湘潭读书时来过这里,似乎不很陌生,稍有一熟悉的印象。因为我在永兴寺读书时的寻兰生同学从湘北中学毕业后就分派在省公安厅新生机械厂工作。后来他又在新生绸织厂工作,家就在鹿洞里。我曾到过他那里。而这次来鹿洞里的高墙内,是一个犯人的身份。我与他的关系已不是同学关系了,而是专政与被专政的关系了。
到本世纪初,我已退休了,他带着警卫开车到蹉跎坡和浏阳教师村两次造访。这时,他是以省武警总队政治部军官退休的。久别重逢,沧桑世态,没改变窗友旧情。他说关于读书会一案,真太受冤屈了。你若是对我说了,我那时是有能力帮忙的。我说平地起惊雷,哪有掩耳之及!自进入铁窗,内外两重天,不但失去亲人,也失去友人。二十年来与任何人没有关系了。然而你这样的老同学也是很少的,我应当感谢。
我接着又说,我在潭师的个别同学就在我背后杀暗枪,企图置我于死地。可是在永兴寺的三个特别要好的老同学中,除你外,还有在八中教书的曾荷民,他在文革中帮了我的忙,他在我地蹲点办案时,为了妻子结扎手术的工分补贴和营养费问题,挺身而出,排除一切阻力,都解决了。并不避讳政治成分,与我一起抽喇叭筒。可惜,他患癌症去世了。后来我只好去八中看了他的夫人左氏。真是遗憾万分。此后,我们偶有电话联系,或问候或拜年。正是每到清闲常忆旧,夕阳西下故情牵。
进入铁门引起无限的回忆,及引出的一段补叙。干警把我俩交管于第一监狱的民警,关住在指定的监房内,只听候安排了。监房在一个中心大厅辐射出的一条走廊道左边,一排监房记不起有多少间。一门一窗一个模样,房内是几张上下两层的架子床。走廊右边是明亮的窗子,窗外是一块绿化的三角形空旷园地。走廊的尽头有紧锁的铁门,我从进来的铁门来到中心大厅,才发现大厅呈正六方形,每方有铁门与走廊相通,由此辐射出带走廊的六栋监房,所以产生出六块顶角为60度的等腰三角形的空旷绿地。
我在这一种正方形的大厅里,仔细察看了一下,铁门之间的墙上有很多图表文字,无外是监规之类。还能听到广播声音。我偶然抬头发现门楣上分别写着“人 之 初 性 本 善”六个黑色正楷大字。我感到别有滋味。即引起我回忆幼时在火炉边烤火时,祖父教我读三字经的往事。把三字经倒背如流,可不求甚解,到长大参加工作,这是第一次看到这六个字派上用场,而且用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也是鲜为人知的地方,也就自然悟出了他的真谛。--我母亲生下我来是性善的人,可我今天来到了这地方是非善的罪人。判刑劳改就是要强制改恶从善。
究竟自己为什么从善人变成恶人,是内因还是外因呢!是有意还是无意呢?三字经又做了“性相近,习相远”的解注。不由回忆起在灵官嘴潘魁梧先生教我背的几句增广贤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守口如瓶,防意如城;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多因强出头;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可现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人告诉我,这地方在解放前为湖南省模范监狱,是监押高级要犯的地方。如果不充军到戈壁滩去,能到这里来劳改就是很幸运的。这里面有很多劳改厂子,都叫新生××厂。如新生机械厂,新生电机厂,新生绸织厂,新生电器(开关)厂,新生火柴厂等。有的在这里学了一技之长,刑满就了业,有的年老刑长就老死了。因为是模范监狱,一切都很规范。有些青年罪犯自学成了才,还办了“新生报”,内容有约束,体裁不限,也是犯人舞文弄墨之园地。
第二天就去参加大会,大会上首先听公安厅首长的报告,其中心内容是认罪伏法,积极改造,立功赎罪,重新做人。其次是劳改政策取得的伟大成绩,在思想上改造了人,在物质上为国家创造财富。后来从有关资料上知道,劳改场所的收入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占有一定比例。
最后是表彰在劳改期间做出重大贡献的犯人,印象最深的是醴陵新生瓷厂的朱君实,在大会做了发言。他是个年逾花甲的老犯人,也是个对化学很有研究的旧知识分子,因历史问题判了无期徒刑,由于积极改造,有所发明创造,获经多次减刑。主要的立功项目是发明了耐高温不变色的瓷釉红色颜料。当是,这种红色颜料要从美国进口,且价格昂贵。他通过艰苦的反复的研究试验,终于发明了这种既耐高温(窑温)又不褪色的红色颜料,填补这类颜料的空白,为国家进口外汇,解决了难题,创造了财富。因此立功受奖。其他如机械电机方面的发明改造,农场矿山的增产增收项目也做了表扬奖励。
几年后,皆遂告诉我:不论釉下彩还是釉上彩,必须耐窑温而不变色褪色。朱老子是个很和气的老子,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花了很长时间才试验成功。按他犯的历史罪行是很重的,立了大功减了刑,成了厂里的有功之人。
往事并不如烟。模范监狱大门的六个字一直没有忘掉。直到写到本文时,不得不打开尘封在书柜离得古籍——老版四书注解。其孟子湍水全旨:“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人之可使为善。其性亦犹是也。”此章是孟子把水流下的特性来证明人性没有不善,偶有不善,也是激起来的。又公都章全旨:“……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有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目前的人大谈特谈人之素质。人之素质天生本善。后生之善善乎!不善乎!取决于仁君施仁政也!昏君施暴政也!祈君明世盛,天下昇平。人皆善善,国之甚幸,民族之大幸也!
116、人工河
美丽澄澈的浏阳河,自浏阳城关东北角的城东新村,绕着圆弯向西南的龙泉港缓缓流过。沿河的浏阳河路(原滨河路)依次把三一九国道、圭斋路、劳动路、人民路、浏正路、商业步行街、解放路、金沙路连通起来;天马大桥、风光桥(原花炮大桥),鹤源桥(街行桥)及浏阳大桥,醴浏铁路把两岸连成一体。对岸的神农山庄、银天大酒店和碧景湾新区、文化广场等新建筑群把天马山下装点得更加气派辉煌。两岸交相辉映的迷人景观,今称为浏阳河风光带。不过昔日的唐家洲已不复存在,只在中老年人中留下一个记忆。
对青少年来说,只对目前的浏阳河风光带有着浓厚的感情。殊不知在五十年前的狂热年代里,曾在城内挖凿过一条未成功的人工浏阳河,后来成了一条劳民伤财的龙须沟。凡年逾花甲的浏阳人,都不会忘记这件劳民伤财的瞎搞工程。这是发生在狗年(戊戌)到猪岁(己亥)之间的事。
那时我正关在火官庙的牢房里,只能凭着听闻,从其点滴略知大观,以此为鉴,不忘教训,需戒不能用人民的血和汗,甚至生命,用纳税人的钱去干无益的蠢事。这种凭着发热的头脑所干的蠢事,应属于坏事,是劳民伤财的罪责。不管浏阳志书是如何对此事作出评说结论,但“旧梦”萦绕,孰不述之以鉴哉!
看守所的后面山坡是劳改犯耕作的菜地。其地段属浏城北岭地带,居高可鸟瞰全城,磨石街和圭斋路即在眼皮底下。在监房范围内所听到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和众人的吆喝声,只能是在猜疑着外界发生着什么事。
站在后山坡种菜时,都能清楚看到从拱北桥到文庙一段视线内的古老建筑场像摧枯拉朽一样,一幢幢被挤拉倒下,发出震耳的倒塌声。古老的街坊被摧毁,磨石街即毁于一旦。颓垣断壁,瓦砾成堆。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能猜疑。
我不知道高墙外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不能从嘈杂的人群中听出一个线索来。后来我去外面种菜,只能挑着粪桶,踏着瓦堆乱木,绕道而行。不久,在清理的废墟上撒上石灰线,打上了木桩号。我意识到这是为了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开展的一个浩大工程。
北门口那个歇气的老地方已经成为一片瓦砾,无法辨认。只好换个地方歇气。姚麻子说,这是大跃进的壮举,是改天换地的壮举。要使浏阳河的水穿城而过,就要毁街开河。沿着两条石灰线挖下去就是人工河。那些打入地面的木桩不是编着桩号吗?相对木桩之间是河的宽度,同侧两桩之间是每段的长度。都要把挖河任务分下去。一旦开了工,看守所也有任务的。你们也要去挖河担泥巴的……
我想起了南京的十里秦淮河。这是秦时所凿流贯江宁城(今南京市)的人工河。自东吴以来,秦淮河两岸一直是繁华的商业区和居民区,历代有许多达官贵人住在秦淮河畔,如东吴的张昭,东晋的王导和谢安等,许多文人墨客在这里凭吊吟叹。
如唐代刘禹锡的《乌衣巷》:朱崔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脍炙人口的七绝。秦淮河的安乐寺里留下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故事。到明清时代,秦淮河畔,人烟稠密,金粉楼台,十分繁华。秦淮河畔的夫子庙和贡院是封建社会选拔人才的地方。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和孔尚任的《桃花扇》都以秦淮河为背景,描写国破家亡的历史悲剧。
现在的秦淮河是南京的著名风景区。唐朝杜牧的《泊秦淮》是描写秦淮河的千古绝唱: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是我真正亲眼去欣赏秦淮河夜景和参观夫子庙和贡院,是二00一年十月十八日农历辛巳岁九月初二日。时年已六十五春。距开挖刘洋称人工河,光阴已无情地流逝了四十二个不寻常的春秋。
浏阳县城古称淮川镇。如果这条人工河真的挖成功了,自城东北的洗药桥至城西的北川里至少也有五华里的河道。虽不能与南京的十里秦淮相提并论,也可建成一个五里淮川。可是浏阳人民竟没有看到这五里淮川的繁华景象。十里秦淮河畔有夫子庙,有贡院,有乌衣巷,有安乐寺……而五里淮川河畔也有文庙,有二中,有梅花巷,有少白寺……我凭着这点非现实的对照似乎有些相似条件。而《地舆志》称:“……江东有天子气,乃东游以厌之。又凿金陵以断其气。今方山石佹,是其所断。”
可见,秦始皇开凿秦淮河只是一种传说。而浏阳开凿贯穿浏城的“五里淮川”已付诸行动,是一种“伟大”的劳民工程。当此,饥馑频年,水肿病剧增,劳动外流,人口顿减,生产总值下降,货币流通量与物资供应量下降之际。“五里淮川”即被迫胎死夭折。呈现在眼前的不是繁华的“五里淮川”,不是澄清汩流的人工河渠,而是两岸污泥成丘,中间污水发臭,成了衣藻的繁殖钩端螺旋体病毒、蚊虫孑孓的滋生场所,是两岸市民的垃圾坑。交通堵塞,环境污染,并且安全事故时有发生。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后来又是人民出力,纳税人出钱,填沟填氹。通过若干年的奋斗,才在后几任县领导下修建了繁华可观的圭斋路,弥补了痛心疾首的创伤。但人们的记忆中不会消失几十年前的严重教训。
当时这种轰轰烈烈开河工程,整个浏阳已是热火朝天,昼夜不眠。组成很大的开河大队,如商业大队,政治大队,居民大队,教育大队等。看守所的劳改犯人当然是政法大队的劳动力,分配在浏阳一中门口的一段。
我当时在看守所生活组劳动,每天要送午饭到工地,也要填写挖河进度评比牌。我趁着送饭的机会,犯人吃饭停工的短暂空去观察开挖人工河的现场,发现各个地段都有××大队的横牌,而且都有进度评比栏。进度是按每日挖出的土方计算排定的。李汝某段的总挖方是N立方米,某日完成AM3,则完成X%,累计完成土方数BM3则完成Y%。工程指挥部根据各大队完成土方的进度百分比,每日排队评比,除黑板宣传外,还有宣传资料,广播喇叭等战地宣传。
我只负责统计填写劳改队的每日进度表。磨石街工程地段,劳改犯人在一中附近挖河。到我进入生活组去送饭的时候,这段河床已挖得比较深了。河床底层土是青白色的沉积粘土,很潮湿,粘性很强,只能一块块切割。这种密度大的潮粘泥,一担足有120斤以上。担着这样重的胆子,沿着光滑的斜坡送到岸上来,劳动量是相当大的。如果不小心打了踏脚,就会连人带土滚到坑底的烂泥里。
其他大队就没有劳改犯参加劳动,都是中下层干部和普通员工,都是高卷裤脚,袖子拢过肘关节,一条毛巾搭在肩上,头顶草帽。锄头锹铲,簸箕扁担,一套劳动者的全副“武装”。上下班时列队严整,气势昂扬,显示出劳动大军的英雄气派。但谁也不会想到,这种艰苦的劳动是在做一种劳民伤财的无用功。
几十年后,一个姓龚的下岗工人对我说:从洗药桥到拱北桥一段挖得深些,一中门口都深,都留有一条鼻子间,像鲫鱼背一样,形成很多臭水池,曾发生小孩浸死的悲惨事件,也有拖板车摔伤摔死的。这些水氹就成了垃圾氹。一直拖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填平了这条“龙须沟”,改造修建了如今这条圭斋路。从下河街到北川里一段挖得浅些,填氹填坑也快些。我从十七七八岁看着挖河,到二十七八岁看着填河,接着又看着修圭斋路,记忆犹新,坏事好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清清楚楚。
117、超级卫星上天
我在灵官嘴一节写过一句“到了黄浒洞,番薯齐屋栋”这句话。这是旧时塅里人对内山人的一种戏谑,或者是一种挖苦或鄙视的语言。又戏说黄浒人“拿着红薯直起枞”,“捧起包谷横着啃”。这种顺口溜可能出自“夜歌手”的嘴巴,不必介意,“夜歌冇好嘴,冇轻冇重冇的味”。这使黄浒洞人在社港龙伏周围三十里,是小有名气的,但这是负面的。这也不关痛痒,不损毛发,黄浒洞人也不记仇见怪,反正早已习惯了。
本世纪初,我从浏阳日报上看到一篇题为“光棍村”的文章,并配以一个老妪坐在土屋大门口的照片。我因为对黄浒洞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及人情风土是比较熟悉的,因此认真拜读了一遍。所得的印象是,穷山僻壤,生产落后,姑娘嫁出去,媳妇进不了,造成满村单身汉,一室光棍人的景象。
其新闻效应是引起三农善政的恩泽,引起扶贫单位的关注,引起社会人士的同情,这种非负面的知名度的宣传报道,使当时政府官员在设计如何改变“黄浒人”三根薯丝扛粒米的窘境,如何使黄浒洞的青年们早日迎来花烛之夜。一是调整农业结构,开发山区资源;或是黄浒洞人背井离乡迁出做塅里人和城里人。但谈何容易。
黄浒洞人也出过名,而不是小有名气,而是名扬五湖四海,声播赤县神州。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事。这是一件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甚至惊动玉皇大帝走出南天门,月里嫦娥走出广寒宫的事。报纸大吹大擂,号外如雪片飞来。
我在火官庙也看到了一张飞入高墙内的号外,其惊人的新闻是社港黄浒洞发射了一颗超级卫星——亩产红薯几十万斤。这时的黄浒洞人是一鸣惊人。黄浒洞人确也出了名,扬了气。当大跃进这面红旗倒下之后,黄浒洞人又在人们印象中销声匿迹。直到“光棍村”一文的发表,才引起了注意。或许有了个开发山区的构思。
我自1958年进入火官庙之后,对于三面红旗的“光辉”时代,确是个空白的了解和认识,对于个人历史经历来说应是一段断代史。真是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仅从这张号外上才知道,红星公社(社港公社)黄浒洞发射了一颗亩产红薯数十万斤的超级卫星而已。晚上伏案进行一些有关的计算来证实这种高产的可能性。
其实我在做一种愚蠢的计算。根据印象中的大卫星是亩产三十几万斤做个三十四万金的约数,又根据红薯浮于水面的常识,把红薯的比重做0.9g/cm3为根据。故三十四万斤应是170吨,应占理论体积188.89m3。按亩面积666.67㎡铺下这170吨红薯,应堆成0.2833m厚的红薯,折合市尺八寸五分厚,这是没有一点间隙的理论厚度。期间不存在任何泥土沙砾。
实际上,仿锤型的红薯堆起来是有大空隙的。实际厚度当在半尺左右,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存在的事实,谁都知道这是假话,谁都知道红星公社发射的超级红薯卫星是一种“悲壮”之举。直到“……造成国民经济严重失调,农业减产,物资匮乏,几亿人吃不饱肚子,上千万人饥饿致死,有的地方万户萧条鬼唱歌……”(1999年杂文第一期游方《庐山上的悲剧》)的时候,黄浒洞人也好,全国人民也好,虽然知道骗人的卫星是假大空,是悲剧即将临头的信号。是阎王冇鼻子--只有鬼相信的狂热。然而,谁也不敢讲真话,更不敢凿破这光辉悦目的超级卫星。
据说这颗超级卫星引起了中科院的关注。土壤研究所还把黄浒洞的偏酸性土壤运到了北京。但后来没有听到有关黄浒洞土质的检测报导。记得生物书上说,红薯是喜钾植物,也是一种常规粮食作物,没有一种特殊元素能使它发挥如此高产的可能。
随着“卫星”发射,墙壁上出现了很多“红薯大王”新账,“玉米大王”新账,“水稻大王”新账和“钢铁大王”新账等大型宣传漫画。形成群星灿烂,各案大王新账的超级昇平盛世。“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的口号响彻霄汉。六亿神州尽舜尧的诗句也脍炙人口。可盛世是中国人民由来已久的梦。而大跃进的卫星盛世,却使中国人民的美梦破裂,获得的是悲剧,是灾难。
118、砖桥工地
1961年,辛丑,11月17日,吃过早饭,天色阴沉,火官庙岗楼下的梧桐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剩下的枯黄叶片不时习习地飘下。这块露天的犯人洗浴场,铺满了一曾枯黄的叶片,使萧飒的深秋添上一蹭深沉忧郁的色彩。哨声不时的在响,吆喝地坪里提着行李的犯人们列队站好。背在背上的“猪油渣”(破旧的棉被)和提在手里的袋子以及穿在身上的外衣,散发出一种霉臭气,很像一队逃荒的难民。
最后一声急促的哨声使地坪里一片肃静。所长杨坚宣布:大家都是已经判刑的罪犯,要认罪伏法,老实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政府给了你们重新做人的出路就是劳动改造、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现在就是把你们调到劳动场所去劳动改造,到了那里要遵规守法,服从管教。现在就出发,路上不要乱说乱动,必须绝对服从干警的指挥!
我进来看守所时是孑然一身,没有什么行李。可这次补调劳改就多了一件棉服,一只“东寇曾留国耻痕”的皮箱,里面装的杂志书籍沉甸甸的,这就是我新建立的一个小家当。临走时我去生活组与几个难友告了别,接替我的是那个同去长沙参会的曾国和。
没有什么恋留,也不应该不值得留恋。我也同样背上一床“猪油渣”,这被单是祖母亲手纺织的菜篮格子布。不管什么情况下,我不能丢下,它代表着祖母的心血和慈爱,直到1962年释放时我带着它回到了那个大地坪老屋。我害怕检查那口木皮箱子,因为书页里藏着我的简单记事。但很幸运,没有检查,也就成写此“旧梦”的一手材料。
走出岗楼的小门,在干警的监押下坐上开往长沙的汽车。因为杨所长没有说出调到什么地方去,只能听天由命,默默地祷告着,求老爷保佑不去新疆充军就万幸了。
汽车是闷罐型的货车,人货混装,东倒西歪,恰似南普寺(读高小的学校)后殿的烂菩萨。有打瞌睡的,有闭目沉思的,也有交头接耳的。我想的是去向何方?未来难卜。汽车没有在长沙市停下,一直开到一个叫砖桥的地方,下车进驻在一栋民屋。
民屋虽然很杂乱,但房间不少,后背小山丘,面临田野,我才释然不是充军去新疆,根据汽车行程的时间估计应该是在湘中一带。因砖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无从了解到属何县何市所辖,后来才知道砖桥距株洲市的渌口很近,所以购物都派犯人去渌口运回,少量的日杂用品就到附近的雷打石去买。
至于砖桥是地处湘江东岸还是西岸?属湘潭还是株洲所辖?我至今还是不清楚,因为这个小地名是个太不出名的小地方。不过几十年后写此“旧梦”时我也只是查实了渌口应在湘江东岸,因为渌口是渌水汇入湘江的入口处,渌水是发源于江西省六市山区流经湖南醴陵,下游经株洲从渌口汇入湘江的,雷打石是渌口附近的一个小集镇。这两个地方我都没有去过,我一直在砖桥这个临时犯人食堂里负责后勤工作。
我们调到这里来劳改,是为了修筑湘黔铁路的路基,湘黔铁路二大队的指挥部设在砖桥,这段路基的修筑工程称为砖桥工程,这段工程是把路基夯实。犯人早去晚归,虽距住地不远,但午餐必须送到工地去。我每天送饭到工地上,没有看到任何机械化操作,完全是肩跳手挖,夯实路基还是用原始的打夯方法。所哼的夯歌是那么的有气无力,没有大跃进那种热火朝天的气势。周围也是开阔的田野,因而没有发生过逃跑现象。
这个民居大院落里有三个伙食单位,一是干部食堂,二是民警食堂,规模都很小,而犯人食堂最大,因为“食客”最多。我从看守所的生活组调到这里,所长杨坚又把我安排在生活组负责,所以我不用去工地上担土打夯。
这次我做了一个新规划,就是把书箱子锁好,远离文字,一不写二不读,安排自己负责挑水,每天上下午担水两次,每次把一个大木桶灌满为止,保证生活用水的充足供应。一直挑了三个月,体力增强了,身体发了胖,这是人生中我最肥胖的一次。
除挑水外我还是帮着送饭去工地上。其余是安排黎雁兵干洗切等杂务,喻桂保做菜,喻沃秋蒸饭,因为都是家乡人,也很合得来。他们三个都是地道的农民,犯些小事就无限上纲,判了短期徒刑。做事也很认真负责,与我这个组长没有什么隔阂,什么话都说。喻沃秋喜欢讲他偷野老婆的事,黎雁兵是个寡言的人,听着只打着眯眯笑。
过年了,从渌口运来了很多鲜鱼鲜肉。他们说“鱼加肉味道足”,是不是试试吧!于是他们蒸了一脸盆混合鱼肉,可是都说像吃泥巴一样没有鲜味。我知道不是鱼加肉没有鲜味,是后勤组的人平时生活过的不错,生活水平才能决定你的口味。于是就把剩下的一大串鱼肉倒在煤灶里烧了,发出一股焦巴的刺激气味。杨坚问起烧了什么东西这么臭?喻沃秋抢着说,剩了的残菜残饭只好浇在灶里烧掉,其实这是撒谎,犯人哪里有剩饭剩菜啊?
生活用水取于民居门口的一池塘,池塘周围生长着茂密的竹林,不少竹叶落到池塘里,腐化为污泥,放出甲烷气体也溶解于水中,所以水质带有气味,虽然池塘水看似清澈如镜。加之水草滋长,鱼虾蚂蟥活跃其中,我去挑水是站在那块搁在松木桩上的青石板上舀水的,总是害怕跌落池塘中,不是怕冷怕溺死人,主要怕粘上钩端螺旋体和血吸虫。
在砖桥工地上只呆了三个月零八天,约一百个日夜。没有开大会,没有学习讨论,修路的人是与土打交道,我是与水打交道。1961年2月25日,全体劳改人员从这里撤到了谭家山煤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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