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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作者的钢笔组画《银杏之幸》之四
第九章 火官庙与谭家山(二)
102、审判长的巴掌
犯人在令人窒息的监牢里蹲久了,要说要写的都已说了写了,只求快些判决,快些调到劳改单位去,至少能见天日,能呼吸新鲜的空气。我也知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拖不出,要想无罪释放是异想天开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同样指望着快判决,铁定是要去劳改的。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记得应是1958年5月底到6月初的一段时间里,一日,我和焦七海、沈皆遂三人被押到浏阳县人民法院,对“读书会”一案开庭审判。记得当时的法院设在圭斋路石板巷内,即现在的中医院后面,院长是杜克强。审判庭的气氛十分森严,按常规的组庭有审判长陈文鹏,有公诉人,书记员和陪审员。出了五块钱请了个律师叫易炳坤为我们辩护,充分体现了法律的公正性和严肃性。这是无可非议的。
检察宣读公诉状之后,审判长对我们三人分别进行了问话。我知道这是无法争辩的。在反省时,已经对组织读书会的整个经过和目的都做了详尽的交代,根本找不出半点反革命言论和事实。现在硬要强加一个“有组织有纲领有目的”的罪冠,也无可奈何。何况起诉内容也是一串大帽子,都是空洞无物的。所以我没有回话。已是俎上鱼肉,笼中之鸟,只有任其宰割了。只有焦七海和沈皆遂争辩了几句,结果惹发了审判长陈闻文鹏的火,拍桌厉声说:法律掌握在我们手里,想怎么判就怎么判!
律师易炳坤的辩护也是徒劳无益的。他表明了对此案判处反革命组织是不妥的态度后,就退庭走了。审判长即宣布休庭合议,最后还是宣布“读书会”是反革命组织,判处我五年徒刑,焦七海和沈皆遂各判了三年徒刑,强迫劳动改造。王继启判处训诫处分。
1999年3月,沈皆遂突然脑淤血去世,我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他写自传中未完稿中有这样的描述:
“在反省监蹲了一百一十八天,我流了一百一十八天日夜的眼泪。到底晕倒过几次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在审判庭上,我和焦七海据理争辩,审判长陈文鹏,手枪一拍,手一指,你们有什么多讲。法律掌握在我手里,我想判,可以多判你几年!律师易炳坤表示:“我认为读书会一案,作为反革命罪判处,在法律上不符。”并宣布退庭。但是,还是以反革命目的罪判处了沈博爱五年,我和焦七海各三年徒刑,强迫劳动改造。”

图:同案犯沈皆遂先生遗墨
不久,我被提讯出监,来到那个像戏台一样的亭子里。法院派来一个叫刘冬青的人,叫我坐在桌子的对面,问我是沈博爱吗?我说是!其实我和他是湘潭师范的老熟同学。他是平江人,毕业分配到浏阳教书,改行进了法院。可是这时的刘冬青对我而言,已不是同学关系,成了敌我关系。只能如此,这是法律的严肃性。他严肃宣读了“(58)法刑字第568号浏阳县人民法院判决书”。之后,说了一句,好好改造吧!把判决书交了我。从此,我就以1958年3月13日为起刑首日,对一千八百二十五日进行倒计时。
焦七海、沈皆遂接着我后面同样接到了判决书,也同样在进行着“倒计时”(日)。这一冤案已成了铁案。读书会铁定为有组织有纲领有目的的现行反革命组织,我三人就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冠。
这一巴掌就把我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打到八十年代,整整经受了二十四个春秋另一个月。即从1958年3月13日被捕到1982年4月14日浏阳县人民法院(82)法刑复字第6号判决书止,这是一个多么难熬的漫长岁月。我已经从二十一岁的青年时代进入到四十六岁的中老年时代了。
有人曾经问我为什么不上诉!我说在当时的疯狂极左路线席卷全国的形势下,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作为定罪反革命组织的读书会,不杀头能幸存下来,也是大难不死。我很感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恩光普照,感谢胡耀邦为彻底改变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极“左”路线,为平反冤假错案作出旋转乾坤的搏战。
附:
浏阳县人民法院。(82)法刑复字第6号判决书判决内容如下:
“现经再审查明:一九五七年沈博爱、沈皆遂、焦七海等人组织《读书会》,出刊“求知通讯”是为了学习文化知识,无反革命目的。原判定为反革命组织是错误的。该案虽于一九六二年六月经本院平反纠正,但仍留有“非法组织是违法行为”的不适之词。据此,特判决如下:
一、撤销本院一九五八年六月四日(58)法刑字第568号刑事判决及一九六二年六月十三日(62)法刑字第100号刑事判决。
二、对沈博爱、沈皆遂、焦七海、王继启等四人宣告无罪。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四日”


103、死囚龙培荣
前文提到监内带铐犯人影响到床位拥挤的事。这个比我后来的戴铐犯人,就是龙培荣。这种犯人既不能打梆,又要占去很宽床位,造成睡觉挤得要死。还要替他洗漱喂饭,拉裤头排便,带来诸多麻烦。倒马桶的事也不能轮他。虽然不受“欢迎”,但同犯们还要细心照顾他,也同情他身被桎梏的痛苦。只得如此,说明监牢里也存在着人道主义,至少知道都是人类。
他被推进监里这一刻,监内犯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中等身材,胖而结实的青年,戴着手铐进监,肯定是犯了重罪,不是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就是上山为匪……他突然来到这个暗淡而窒息的空间,神情表露出万分惊恐,呆立着如若木鸡。
于是组长黄友国就要他坐在床沿上。然后询问他的基本情况,知道他是浏阳县城关镇城西完小的教师,被人检举揭发犯了强奸幼女罪。他的脸部似乎是麻木的,眼皮下垂,只是流着眼泪。黄友国又重复以前对新犯人进监时所说的话:你既进来了,就只有认罪伏法这条路了。政府的法律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自己犯的罪自己最清楚,不要乱说,要实事求是,能犯能当。
黄友国对每个新犯人都是按这个模式说。我发现他既有官方的代言,也有自己的话。即“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认罪伏法要实事求是”。这是他从他的案情中悟出来的真话。既要协助同犯坦白交代,认罪伏法,又要提醒同犯要实事求是地交代和认罪。因为他每天要向上面汇报监内情况的。并且由我写出发言记录。
龙培荣经常用铐在胸前的双手写上诉书,写好后,由组长从监门的小窗口里递交给查监的警察。警察每天要来查人数,有时来收填的表册,有时来收学习讨论、学习心得或反省材料等。据龙说强奸幼女的事,完全是诬栽陷害。这种事只有自己最明白,这种强奸幼女罪是要从重从严从快处决的。不久,他被押上法庭审判了,很快判决书送到他的手上。我们从判决书上知道强奸幼女的人数达十几二十个,情节恶劣,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黄友国睡在外侧,我睡在内侧,他睡在中间。我只是每天看着他悲哀和痛苦的诉说,看着他留着断续的泪珠。我们只是说:你的事你自己明白,只有你最清楚。如果是事实,就罪有应得。我们没有什么肯定性的发言。我也有些害怕,想起现在这样与他紧贴着身子同坐同睡。如果哪天真的立即执行了,他就变成鬼了。当他变成鬼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与他贴身同坐同睡的事。惶恐那一天的到来,暗地希望他是冤案,希望没有可怕的一天。
这时,他成了要立即执行枪毙的死囚,手铐就从前面换到后面,叫做反铐。铐了反铐的犯人,生活更加艰难,更加痛苦。可是他对他的案情更加坚决否认,反着手写了血书上诉。他这样坚持上诉,中级法院批复浏阳法院重新审理。重新审理的结果是维持原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从送交他的重审判决书上看到:一是有医院对幼女检查处女膜破裂的证明材料;二是被强奸幼女的人数比原来被控人数还增加了几个。这种所谓铁证如山的罪证,使龙培荣必死无疑了。但他面对审讯庭上的情景和判决书的诉词,并没有放弃继续上诉的决心。
他说,他在法庭上要求面见控告被强奸的几十个幼女,但法庭拒绝了她的要求。他说他的性高潮要经过很多时间才能发生,他的妻子是知道的。他不能有强奸幼女的事实发生,于是他还是痛苦地挣扎着,坚持上诉。
1960年11月,我调往外地劳改去了,以后无从知道他的最后结局是凶是吉。死囚龙培荣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到1978年10月,我平反回到教师队伍以后,不知从谁口里获知他平反获释的信息,但很不确定,可说是个模糊的半路消息。
到本世纪初,我定居到浏阳教师村时,从九十二岁的王祥老师(女)和八十五岁的邱正金老师那里得知龙培荣后来还是平反了。平反后,他不愿到那可怕的地方教书了,要离开这个队伍,就转到他妻子毛氏的单位--农业银行工作,但不知生死如何?也不知道他的家属情况。
到2009年1月9日,诗友邱正金来找我帮助修改诗词。我提起龙培荣下落的事,他说,他妻子刘氏很熟悉他家人的情况和住址,但龙培荣夫妇都早已去世了。次日,我特地去找了丘妻刘氏,她领我到北正中路157号内生资公司宿舍会见了龙培荣之弟龙绳武老先生。问其尊号大名,乃龙绳武。我说,尊号真有来历,出自诗经大雅的灵台章,不愧为象贤崇德之辈。他说不当夸奖,已是老朽,痴长七十六岁。便叫老妇人递来一张名片,印有“中共浏阳市委老干部工作局,县团级离休干部,政工师 龙绳武”。
我很恭敬地把名片收好说:老先生参加抗美援朝,解放两广和西南剿匪等战争,立下汗马功劳,当是有功之臣。现在离休了,该是颐养天年了。今天特来拜访,实在打扰,想了解你尊兄龙荣培老师受怨蒙屈后的情况。因为我写的回忆录中有一节“死囚龙培荣”的文字。我与他分别时,他还戴着手铐蹲监,并且原判和重审都是死刑。不知道他的后续情况,以便把它写完成。我并把已写的文字念给他夫妇听了。
他俩听了表示感谢我的关心,接着沉痛地回忆说:他读书时一直成绩冒尖,总是站头名。后来参加教育工作也很认真负责,坚持原则。在城西完小当校长时,有些人不奈何他,就搞些女学生签名、家长盖章,联合诬陷他强奸幼女。整整戴铐关了三年之后,才宣告无罪释放。身体十分虚弱,公安局道了歉,发了三千多块补助金。
他不肯回原单位教书,就安置到农业银行工作。出狱不久,他的妻子毛淑文又因子宫外孕去世。接着文化革命的狂飙又把他从农行揪出来,送到农村受监督管制。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重新回到农行。先是放在农村营业所,后来才调到县银行。到一九七几年才退休,一个继女抵了职。真是多灾多难,到1987年患了肝癌,去世时年仅五十九岁。
他长叹一声,又说在那个年代,无风也生浪,不少有才华的人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和折磨,甚至丢掉了宝贵的人命。一人被害,株连九族。他夫人补充说:我老倌子也因他的关押坐牢,受到一些影响。一直不能晋升提级。一件冤案要害好多人。不过龙培荣的二个儿子还很好,一个当木工,一个在合作银行!
斜视壁钟已是快十二点了,我即告辞。他向我要了电话号码。说要龙的儿子来找我补充情况,拄着拐棍把我送出门,挥手致谢告别。
104、雕虫小技小自由
一日上午,监门的小窗门突然打开。露出半个警察的脸孔,问监里有谁能画画?坐在我对面的周声振老头即抢着回答:有!沈博爱这里画了一列火车。于是那列在草纸上飞驰的火车就从小窗口飞驰而出。那警察把火车带走了,啪啦关上了小窗门。
监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有的说,可能是为了破案核对笔迹。有的说是看守所要找个画画搞宣传栏目的人。有的说,不会有麻烦,可能是件好事,不会是凶多吉少。
周声振说,你能在这样粗糙的手纸上,把我的像画得蛮像蛮真,可见你的画画本事蛮高。若是要你出监画画,就比坐在小监里要自由多了。不过,我们现在的屁股是坐在牢房里,牢房就时时袋在屁股上,就一定要千万小心!写字画画最容易惹祸的。划了右派的人,都是写写画画出了政治问题。还是要提高警惕。疮疤上的肉,不能再受伤了。黄友国最后说,不要过于敏感,也不要过于恐惧。可能明天会来找你的。
我的思绪也在波动,只能静静回忆我画的那列火车。火车从左侧绕着曲线,向正前方飞奔,产生一种即将逼近的感觉。火车头上吐出的青烟向左上角飘去,显然我选择了从右向左的风向,表示了强大的东风在压倒西风。这一点我是可放心的。火车头上画了一个五角星,也应是符合政治标志的。
只是一点,用钢笔作画,只能一色青,不能体现“闪闪红星放光芒”的热色政治效应。如果找麻烦,只怕问题就出在这里。另外,在这种纸上画钢笔画,还是第一次,不能拖笔画出线条,更不能急速快衬,只能点画成线,又一次重温了点的轨迹。大家的议论使我增添了一些阴影。不管预兆着什么,反正今晚是做画火车的梦,是梦见因画火车而惹出了麻烦!
第二天上午监门打开了,警察叫我出监。口气不凶,凭感觉不会是惹出祸来。又是来到那个亭子里,一个叫什么某班长的,把桌上的一张大纸摊开后对我说:现在要画一个评比竞赛栏。左边竖格写评比项目,上边横隔画进度图样,进度特快的是画上火箭,最快的是飞机,快的是火车,较快的是汽车,慢的是马车,最慢的是板车,极慢的是乌龟。中间的空格是个人和小组插红旗的地方。
我很快理解了他的指示,脑子里也立即呈现了一个红旗飘飘的评比栏。对于这种表格式的栏目我是很熟悉制作的,但那些表示进度快慢的图像,从超音速的火箭到半寸爬行的乌龟,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时,我并不知道伟大的祖国正以超凡的大跃进速度,通过人民公社这座桥梁,通向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天堂。真是“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我要求的6B和BH铅笔、毛笔、墨汁和水彩、直尺等工具都很快送来。上午制作好了表格和写好项目文字。栏头“评比竞赛栏”几个大字是做了黑体字,特别显目。我的中餐也在亭子里吃的,由生活组送来的饭菜很温热,数量也比监里多。这是几个月第一次吃上这样饱的饭菜。
饭后,送碗筷时,打上大碗开水。又能自由上厕所,这是几个月来获得的小自由,精神上有点温热的感觉。但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岗楼的眼皮下。我的小自由,都要预先喊声报告,说明做什么,得到“去吧!”的允许后才能得到这何等珍贵的小自由。
剩下的几幅彩色图像是下午画的额定工夫。抓紧时间可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但我舍不得这小自由很快结束,只想拖到开晚餐时完成任务。这种比比划划的工夫,是没规矩定额的。到这几幅图全部画好时,即评比栏全面做好了。开我出来的某班长也来验收了,表示很满意,还要我剪些小三角红旗,留作评比时写上姓名贴上去。我如数剪了小红旗之后,他叫生活组的邱亮成送来了晚餐。我吃了一顿饱夜饭之后,他才把我送回了一号监房。
我没有坐定下来,大家就问是否为了画火车的事写反省了。我说火车运来了两餐温热的饱饭菜,运来一些小自由。于是我把白天的事情详细向他们叙述了,连喊报告上厕所的事都讲了。
是夜,仍梆声寂戾,但我比往夜睡得好。
过了不久,一个姓钟的指导员(犯人把带领劳动的干警称指导员,把平时的警察称班长),把我带到法院。来到一个小厅里,光线很明亮,摆着很多方桌椅子。有好几个人围在一张大桌上作画。我发现他们的眼神异样。可能他们已经知道一个犯人来这里画画。所以他们边画边谈笑着,有时也轻声议论着什么似乎这个陌生人不存在一样。我就选择远离他们远而靠近窗户的桌子前面坐下,只等钟指导员的发落。
不久,一个干部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写满文字的材料本对我说:这里面写了很多反应阶级斗争的现实情况,现在要办个展览会,你根据这些材料把它画出来。他们是从一中,浏师和剧院调来画展览图片的,你可向他们参考学习。
这个干部走后,我即去观看他们的几张图片。从仅有的几张图片看来,画幅大小不一,画法多样,有水彩画,有水粉画,也有国画。他们当然不会理睬我。我也不敢开言说什么!就回到桌子开始筛选内容,写出几十条图片提纲,每个提纲即是我作画要表现的内容。上午就写完了提纲,等待干部来审查批示。
中午时分,那个钟指导员来了,特地为我做中餐而来的。炒了两个菜,一大碗米饭上放两个蒸熟的红薯。这顿饭吃得很饱很可口。与画评比栏时吃的囚饭不大一样,感到一种家常饭特有的温馨。因为这是在法院食堂里做的饭菜,调料的香醇是看守所所没有的。
下午,调来的人员继续作画。我要来了铅笔水彩直尺之后,也就按提纲顺序开始画起来。我采用黑白对比鲜明,近似素描的方法,表现出每个提纲的突出情景。然后用极淡的水彩着色,产生一种明快的效果。并且尽量用环境衬托人物,达到突出显眼的目的。
当天下午我就画出几张,画幅纸幅都做了统一的规划,下面的文字也很简要确切。收场时,我出了四张成品。有个调来作画的人员过来一看,很吃惊,认为我画的又快又好。不是他们五颜六色的画法。其余几个也过来看了,表示默认。我在这里吃了晚饭,钟指导员才把我送回看守所。
第二天来到这个地方,就剩我一个人作画了。以前调来的几个人都已辞退。就这样,我在这里画了一段时期,虽早出晚归,生活上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并且,这里的干部都认识了我,对我产生了一些好感。
在这里结束展览图片的绘画以后,公检法的有关布置场面都要我去做事。很长时间里,我常往来于看守所与公安局之间。当时的公安局长万晓阳、法院院长杜克强和检察长孙涌泉都认识我。有时也来看我做事,有时叫我一个人去他房里拿这拿那,似乎很不介意。但我非常谨慎。我想到这是考验我的,不能乱动东西,更不能偷看公文。要一针对着一线地行动。
有一次,杜院长对我说:你的案情我们正在研究审定,你安心等待吧!我听了心里虽然很明白杜院长的意思。但我更明白在这个极左路线几乎处于绝对神经过敏的时候,政治犯是不会轻易放过的。现在把我提监出来搞些文字绘画劳动,其性质是劳动犯人做事,对我的真正意义,是得到短暂的小自由,是生活上得到善待。我不怀着任何侥幸的希望。每天早去晚归,还是伴着梆声度过漫漫长夜。
忽一日,检察院的周检察长提监,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首先问了一些认罪伏法和劳动改造的情况,我很担心又出了什么问题,暗地反省着以前在公安局那边的整个写画经过。很难猜测他葫芦里倒出什么药来。
他突然话锋一转说:现在有个很重要的任务,看你能不能完成?就是,因为浏阳的政法工作评了全国的先进单位,要到北京去参加全国政法工作先进工作单位表彰大会。你要根据我们提供的材料画出来,而且要画得逼真美观,这是一件细致认真的工作。画好后还要用照相机拍下来,带到北京去的画面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还有,第一幅不用纸画,要画在丝绸上。画的内容是一个政法干警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手举飘扬的红旗,紧勒缰绳,骏马要向前奔腾飞跃……我们给你充分的时间、最好的颜料纸张和作画工具。看你能否完成这个任务,这也是积极改造的表现。我说发挥自己的绘画水平,尽我的最大努力,争取做好这件事。
他说,明天再来找我,暂写个购物清单交他。其实,我接受这个任务,并无争取减刑宽大的幻想,我只打着我的小算盘。一是获些小自由,二是吃饱肚子,保住这条命回家去孝顺孤苦伶仃的祖母,三是莫生疏了手艺,或许将来有点用处。俗话说,艺多不压身,我说有艺可养身,甚至在危难之时,有着救命生存的作用。
近年读了美学家高尔泰写的《寻找家园》。他是因划了右派,被充军到玉门关外的夹边沟劳动教养。在那风沙弥漫,寒气逼人的戈壁滩挖沥水深沟,盐碱水把脚板都浸开了拆。那年他才二十一岁。(P95)有这样一段文字:“那时我正在戈壁滩上夹边沟农场劳动改造,因为疲劳饥饿,周围的人都在纷纷死去。我也极度衰弱,到了临界线上。突然被两个警察带到了兰州画画,得以死里逃生。”
这时我也是二十一岁,是最认真的一次作画。
我安排在王家祠堂进门的一个房子里。这里是我的一个窄狭的小天地,也是获得小自由的空间。一日三餐饭由生活组安排。喝茶用水上厕所也方便自由,只是晚上回到监里睡觉。这次画图,我不是拖时间,而是要认真细致,色彩线条都要规范,特别要慎重处理那些敏感的细节。大约花了二十多天就完成任务。他们展览了这些图片,并拍照带进了京城。
我不图有功,只怕加罪。这次画画,总算是“清吉平安”,监里人说:笔杆子既惹祸,有时也救命。我说:如水之覆舟载舟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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