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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浏阳与湘潭(二)
58、师十一班
据浏阳百年大事记载,公元1919年,乙未八月,浏阳甲种师范迁长,并入长郡中学师范部。1929年乙巳春,创办浏阳县立公学,1931年更名浏阳中学,1949年7月19日13时,解放军进驻浏阳县城。8月1日浏阳县政府成立,赵超山任县长,杨卓然任教育科长。
下期,浏阳县立中学改为浏阳县第一中学。当时的中等教育,只有公立的浏阳初级中学(一中)和浏阳高等师范各一所,私立的有狮山中学(今三中)、选文中学(今二中)和金江中学(今七中)三所。初等教育有各乡镇办的中心小学四十所,村办族办的小学二百多所,据王祥老师(简师第三班)回忆,当时的浏阳县立学校设县红十字会内(蜈蚣岭),女生住迎佛寺(柴家巷)。
1936年下期浏阳简师招生,比浏中创办迟七年,简师第一班与浏中第五班同时。七七事变抗战开始,简师迁到乡下,1949年迁到花佛岭(今浏阳市荷花办事处)。1949年,决定把浏中、浏师合并,赵超山县长和杨卓然科长,择定浏阳文庙及其附属房屋和庙后山坡,划为浏阳一中校址,将文庙东西厢房(走廊)改建为教室和宿舍。
1952年上期,师十班教室在东一室(今将军馆),我们师十一班在西一室(今书画展馆),男生寝室在大成殿两旁的东西廊下,东二东三室为中十三、十四班教室,西二西三为中十一、十二班教室。女生宿舍和后勤食堂在前坪(棂星门)西侧祠堂里,教师宿舍在前坪东侧祠堂里。
大成门装槅改为教导处财务处办公区。前坪和神道坪为集合训话的地方。大成门两头的钟亭鼓亭是茶水饮用处。唯一的绿化带是大成门与舞乐亭之间神道两旁的紫荆、罗汉松、桧柏及枇杷石榴等古桩古木。大成殿内的神龛上只有一尊“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神位”的牌位。那些四配、十二哲、七十九贤以及七十七先儒的神位都不复存在。到20世纪末修葺时,才塑了一些先哲先贤像,增设了香炉香案之类。
我在师十一班读书时,很喜欢这个古色古香的环境,好像是活文化人与死文化相聚的地方。从潘家盆、宝乔祠、龙兴寺、南普寺算起,这是我第五次进入庙堂了,我已经习惯在祠堂庙宇里读书,更喜欢这肃穆雅静的气氛。
但这种紧张的作息制度和学风又让我有些恐惧。每当听到那急促的哨子声,还在手忙脚乱中,矮胖的李忠汉教导主任就已促到你的身边,真是火速风行。集合训话时,他能发现你的微小动作和比蚊子声还小的说话声,轻则点名批评,重则出队示众。
天还麻麻亮,他便深入在寝室,哨声把你惊醒。马马虎虎洗漱一下,又是哨声和吆喝声把你赶到操场上。晨操结束后即靠拢集合,一顿训话之后自由晨读。肚子里打起官司,只等早餐的钟声召唤。可是不要哨声吆喝,快速行动八人一桌,筷子有的放矢,很快结束了“宛城之战”。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中矮身材,大眼阔口,眉骨略现棱角,语言犀利,很有威严,大家都怕她。我挨过几次批评,是跑到校外摘桑叶喂蚕迟到了。还有一次是要我检举焦七海同学贪污食堂采购金的事实,还要在批判焦七海的班会上发言。我没有掌握事实,当然没有发言,还是挨了一个批评。
我们学校的校长是浏阳县副县长张启魁兼任。执行校务的是朱家鍚副校长,李忠汉石岑高任正副教导主任,江澄任总务主任,其他的党团干部和后勤事务等的负责人,概无印象。倒是一些出格丑闻记得一些,如从日本留学回国的音乐老师张先生,他的美声唱得很好。他发给我们的歌曲都是用红色油印的单张纸,表示高低音的圆点和表示节拍音符长短的横线很难辨清,只好由他领唱校正。
当时盛行的歌曲是《三反》和《反对细菌战》,唱起来杀气腾腾,有冲锋陷阵势不可挡的威风。会被听着胆战心惊。当我们唱得起劲的时候,校方忽然宣布开除张老师的公示。其理由是:深夜不归,通宵外宿,有嫖娼的腐朽行为。于是他和体育老师苏林苍一起被开除了,接替音乐课的是一位叫陈静的女老师。
我班共有同学47名,其中大男大女都已结婚。我在班上是较为矮小的,且年龄也少长几岁,班上有野趣闲言,我却麻木不仁。有个女生熊美姜,几天没有来上课,我竟然没有发现。原来女生发现她的上衣越穿越大,是由于肚子越长越大的原因。不知哪天,学校把她辞退了。她从此撤学,回到农村当母亲去了。有一次老同学聚会时,有几个同学说去西乡看过她一次,已是四代同堂的老祖母了。可她在我的印象中,还是一个轻皮薄面的高挑个儿。
另一个超大型的女同学,叫寻露华。可她是南普寺高小焦达谷校长的夫人,我应该称她师母的。她感到腼腆,我还是称她露华同学。然而有个叫焦佩玉的姑娘,常来班上找她,亲热地叫她妈妈。原来她是露华的亲生女儿,在本校中学部读书。于是母女变成了同校同学。
2008年,邹清华同学预告一个消息,说是焦佩玉要为母亲做八十大寿,想邀在城区的师十一班同去吃饭,不收礼,只是庆寿又叙旧。我欣然应诺,应该去请这位师母同学去拜寿。
还有两个因肺病休学,芳龄早逝的女生,一个是胖胖的邓爱珍,一个是清瘦的孙益林。她俩都成了女子婆,早已有了婆家,在师十一班里只是昙花一现,留下的是个死亡的记忆。其余十二个女生毕业时都定下了终身,只有两个叫柳曾行、李兴梅的嫁了教书匠,其他的均嫁了官员、职员、医生等,其中陈翠林成了将军太太。
我们三十二个男生都没有吸引他们的本领,在婚姻感情上视为无缘之辈,连擦肩而过也谈不上。其中周祧宗、周心农、李运兴、罗传武、罗鍚兴是班上的巨无霸,牛高马大,个别有妻室。都尊他们为老大哥,是班上的骨干分子。我是班上的小喽啰,不介入他们的行列。喜欢单独行动,如摘桑叶喂蚕、到浏阳河游泳捉鱼、躲在麻衣庙看书等。能引起班上注意的是考试成绩排前,上课和晚自习打瞌睡。
我们班上有两个插班生,一个是原师八班的女生邹清华,原在佛堂就读停学,并入中学后,插入师十一班,是班上的文体活跃分子。一个是从中十一班转入的焦七海,是班上篮球队员。
班上无形中形成男女两大阵营和多种小集团。在女生中有李红楼等艳美类,有谢玲等活泼类,有寻尹君等女子婆类,也有谭志佳等丑型类。男生都以地区结集成小团体,我把它称为帮派,并不是矛盾的帮派,只是较接近的老熟人而已。有张民兴等的南乡帮,有以周心农等的社港帮,有以罗传学等的北盛帮,有以戴皇华等的泮春帮。
我们龙伏虽只四个男生,可我和焦七海、戴革非三人结成一个小帮。一切都听焦七海的行动。因为他有钱,上街都是他为东。并且他是中十一班转入的,人熟吃得开,没人欺侮我们。
可是到了1958年,戴革非成了反右积极分子,入了党,当了教育骨干。我和焦打成反革命和右派,不是分道扬镳,而是人间地狱各一方。
59、唐政与邱少成
唐政老师是湘潭人,任师十一班班主任兼语文课。她在授课和育人方面都很是认真和严格。那微突的眉骨和锐利的眼神,使我敬而生畏。她讲课或提问时,有咄咄逼人之势。这种威严的仪表和风度,与文静的女性身份很不相称。与教导主任李忠汉老师相比,也毫不逊色。与她的丈夫龚雨人老师相比,也有极大的反差。这是刚柔相济、配成乾坤合德的一对。
这种刚直不阿的性格,在大鸣大放中秉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精神,落入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陷阱,在大批大斗中,她支着怀孕的身子倒下了,并以“自绝于人民”的右派分子盖棺定论。
王友琴之《文革受难者》,对唐政遇难一事有如下详细之记载:“1966年8月,浏阳第一中学的语文教师唐政(女),被殴打和在学校劳改。她被用绳子绑在学校大礼堂的斗争会上,在台子上被打死,时年47岁。她死后,她的丈夫和儿子也被捆绑起来。当晚她的尸体被埋时,还有人往土坑里吐痰扔脏东西。”
拨乱反正后,虽然平反纠错,但给她和她的家人带来的灾难是无法想象的,更是无可弥补的。师十一班部分同学聚会时,也去看望过若如木鸡的龚老师,他说妻子死得太惨了,罪受得太多了,潜流的泪珠中断了他的诉述,同学们黯然神伤 。
自1953年下期离开浏师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唐政老师。有关情况是邹清华等同学追忆往事时所谈及的。我听了很难过,只是默然,心中在说,唐老师啊,你的学生也遭了此劫,也落了“言者无罪”的陷阱,也家破人亡。安息吧!大难临头皆遭此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幸而我能死里逃生,能留下这点墨水。
邱少成是教我们生物的男老师,穿着简朴,有不修边幅的浪漫风度。这种仪表或与他教授生物有关,采集和制作生物标本,是与西装革履无缘的。有时还要系上围裙,套上血迹斑斑的手套。
他的窗台和屋檐下,摆满了花木盆罐,散发泥土气息。他的实验室,也是标本制作室,是一个简陋的临时厂棚,周围用木板隔离着。其间有锄耙,有网络,有刀刮,有药瓶,有铁笼等充塞其内,集农夫、渔夫、猎人、屠夫于一体。杂乱无章皆有序,血腥充庭却有香。
我常到这里来,首先是观看,慢慢就蠢蠢欲动其手,试想帮帮零忙。邱老师却没有把我赶出这少有人问津移步的地方,还耐心回答我提出的一些有关的问题。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助手,也可说是一个冒写投师状的徒弟。
印象最深的是帮他制作穿山甲标本。邱老师从市场购到了一只小型穿山甲,决定做成剥制标本。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穿山甲,小时候只听说过有一种会打洞的鲮鲮甲。原来它即是穿山甲,学名叫鲮鲤,外表看很像爬行类动物,其实它属哺乳动物。它的生殖和牙齿都具有哺乳动物的特征,并且它的腹部生长的毛,是明显的兽类特征。由生活习性和防敌的需要,外露的毛慢慢角质化成了鳞甲。中药泡制的甲珠就是这种鳞甲加工而成。它已列为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之一,严禁捕杀和走私。
我帮他把皮剥下后,刮除血肉残物,用甲醛进行防腐消毒处理,扎绑铁丝支架,塞入吸潮防腐的填充物。缝合后清理毛甲,最后固定在木板上,由邱老师贴上标签就制作完成。有时来不及洗手跑进教室听课,把一股骚臭也带进教室。
这次实践,为我在教生物时制作标本打好了基础。1987年浏阳县生物教学研讨会在龙伏中学举行,参观了我建立的生物标本室。我做了专题发言,开启以后较有成效的生物教学活动。我首先要感谢的是邱老师,感谢他对我的栽培。
邱老师不仅有很认真独到的讲说能力,还能通过标本和版画辅助教学,使我们能扎实掌握所学知识。课堂气氛既紧张又轻松。他说知识来自于实践,上课不是喊口号。讲得出,做得好,能用于实际,才能算是掌握住了。使我以后的教学实践中,尽量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后文将有一段文字来介绍我的生物兴趣小组是如何为建立龙伏中学生物标本实验室做出贡献的。
1953年下期,我离开了浏阳,再也没看见过邱老师。据说他也和唐政老师一样,在反右的斗争中,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60、浏阳文工团
我在浏师读书的1952年,即是中共浏阳县委机关(原蜈蚣岭红十字会)失火,41栋房屋全部烧毁的那年。据浏阳百年大事记,7月17日—8月9日,全县开展三反整训学习活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违法乱纪,参加干部1082人。12月又举行第二次整训,参加干部656人,同时在资本主义工商业中,开展反行贿、反偷税、反盗窃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反运动。
我仅从音乐老师教我们唱有关三反五反的歌曲中了解到社会三反五反的内容和声势,在街道的行人交谈中也闻到一些风声,有关三反五反的横幅标语也到处映入眼帘。总之感觉到一种严肃紧张的社会气氛,但没有接触到任何具体的情节和案情。一则涉世未深,二则学生们不太关心这些什么运动,更不理解什么是社会运动。
当时的物价很稳定,肉价每斤四千八百元(0.48元),批发蛋一千元四个(0.2一个)。这是我跟焦七海去采购蔬菜时才知道的。我们的伙食标准是每月七万五千元(7.5元)。每期结算,还有伙食费退给学生。伙食实行民主理财,由学生会派驻监察和采购员,焦七海就是菜食采购员(业余兼办),随着三反五反运动的开展,学生伙食团也来了清算。于是在班上对他进行了批判,撤销了他的采购职责。这是三反运动在伙食团的小余波。
另外一个很大的风声,是陈迈众团长被揪出来了。这是个很轰动的消息,也是我们家乡同学很关注的新闻。因为陈迈众是我们石江乡人,而且是很熟悉的长辈。陈在解放前于妙高峰读中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解放初即组建了浏阳文工团,任团长。
文工团的秘书廖湘涛也是石江乡人,在湘北中学读书时也加入了地下党。另外还有团员焦盐王等人也是家乡人。因此我们常去文工团走动,有时还得到一些鼓励和关心。因此,陈团长打成三反分子的新闻传出,我们当然感到突然的震惊。
当时流传着打老虎的说法,就是揪出三反分子。于是陈团长就是被打的老虎,究竟是大老虎还是山老虎,我是不知道的。听说他已监禁起来,不能与任何人接触。又说他的妻子大义灭亲,也写了检举材料,还与之脱离了婚姻。
几个月之后,他的问题查清,原来是一只假老虎,随即升调湖南湘剧院经理,又后来,升任湖南省木偶皮影艺术团团长,常到国外演出,还看到他与陈毅外交部长的合影,可是他始终没有接纳要求复婚的妻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在湘潭师范读书的时候。
另外,文工团的秘书是我原童养媳的哥哥。我的包办婚姻,也是由他在几年前解除的,所以没有亲戚关系往来。三反后,他也调往湘潭花鼓剧团,1953年以后,于文工团不知所终。
还有一件帮沈穆容去文工团求职的事,似乎印象中没有消失遗忘。穆容是个清秀高挑个,也在农村剧团演过花鼓戏,因为家贫未能升学。只读了几年私塾,能写几首七绝五言之类的古诗。由于不识简谱,只能唱几句跑掉的花鼓戏,文工团没有收他。一年后,她患痨病去世,年方23岁。
61、取缔会道门
1953年4月,浏阳县取缔反动会道门,处理道首134名。一个阴沉的日子里,浏阳县城的操场坪,人头攒动,口号喧天,在这里举行取缔反对会道门的宣判大会。县政府和县公安局就在操场坪的北侧,武圣庙在东侧,主席台设在武圣庙前。
从公安局押出来的道首站在台下,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坪里的群众,没有站好整齐的队伍,显得很杂乱,时而发出嘈杂的声音。在一阵口号声中,宣判大会开始。
我对反动会道门这个词很生疏,跑来观看纯属一种好奇心,或者是赶热闹。或许这是个星期天,不然我不可能溜出来看这个场面的。我挤到会场的最前面,还站到台右的一个最佳位置上,能清楚看到台上台下的人物场景。
站在台下的人犯分别是一贯道、同善社、三其普度等反动会道门的头子,故称道首。大会报告说这些会道门是反动的迷信组织,有危害社会安全、麻醉人民思想、骗财骗色的不法活动。它与宗教信仰有本质的区别,属于反动性质的邪门邪道。
这些会道门名称,虽然第一次听到,但却引起了我的回忆,好像祖母曾经说过,楼里屋场的连老开不吃黄鳝泥鳅,不吃所有的无鳞鱼,不吃狗肉等,是参加同善社的。当时并不注意什么是同善社,只是耳边风的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
大会对反动会道门的罪恶进行检举揭发和控诉之后,宣布对道首的刑事判决。其中一个穿长袍的高大的道首叫卢龙,判处死刑,一块斩杀牌插在五花大绑的背上。在一阵口号声中,武警荷枪实弹把他推落台下,押上刑场,一路上人群挤压,气氛森严。
我随着人流跑到水门口的状元洲,看到这个高大的道首应枪声倒在沙滩上。至于枪毙几个道首,已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这晚没有睡好,一贯道、同善社、卢龙、高个子、长袍、斩杀牌、蜂拥的人流……还在回放着影片,直至过了一段日子,才淡化消失。
会后我没回校,跑到太平街去参观了反动会道门罪恶展览馆。除看到一些图片照片及骗取的金银钱财外,特别关注那些会道组织花名册。我记住了祖母说过连老开参加了同善社的事,我最终找到了潘连开、陈坚玉等地方一些熟人的名字,也还有参加三其普度的熟人名字。但他们是受骗的群众,向道首按期交纳财物,他们不受处分,认识错误,自首悔过就了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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