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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五章 土改与镇反(二)
47、镇反
自从那次芦仙寺关老爷祈雨大行香引来的风波,陈邦杰被枪毙在泮春晏家滩,黄如长在牢房挖墙拖出枪毙,山雨欲来风满楼,社会上已预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自土改工作队入驻,贫农协会成立,包括支前委员们在内的所有浮头鱼,一夜间全部入网打尽。云公祠的谷仓里塞满了人犯。关在泮春周氏宗祠的喻名生也押回原籍,关在云公祠谷仓里。一时民兵背着梭镖监守着谷仓周围,活跃在村头村委。表面上很宁静,人们不公开议论,晚上不太出门。内心世界都是很恐惧很紧张。有些二号出面人物,或管祀会的,或做生意的,或当房长的,或游手好闲的,或偷鸡摸狗的,或装神弄鬼的,或嫖赌逍遥的……。都在琢磨着自己的未来,似有前途未卜之感。
自对门屋立了土改临时法庭,打屁股的可怕消息暗地里传开。加之陈鸣凤喻名生同时自缢,拖出补枪的消息外露。气氛日益紧张,接着,或听到陈岐凤和雪谈子押到新安铺枪毙了;或听到畅胡子押到冷家巷枪毙了。或听到某人脑壳冲个稀烂,或听到某人不敢去收他父亲的尸,或听到魁梧的尸冇人收,他的儿子潘汉昆不知到哪里去了。还有的人说,继烂皮是杀害陈盟熙的主谋,为什么还冇枪毙掉?
这些消息都是大人们在传说,在议论,但都是低着声音,都不张扬。只有潘魁吾被押到石江波河滩上,我站在九龙山亲眼看到他应声倒在血泊里,也跑到现场看到飞溅在沙石的脑髓。这夜,我不敢闭眼睡觉,因为他是教过我七天增广贤文的启蒙先生,生前死后的形象都很清晰地在脑海中闪闪出现。很久以后,这可怕的印象才慢慢淡化,直至消失。
几十年后,我才知道潘先生的儿子汉昆在解放初期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在湘潭当了干部。他比我大几岁,是南普寺的先后同学。自解放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看见过他。据说他也到过几次祥老开(潘祥开,房族长辈)那里。他说不想去老家潘家盆了,他不想理睬那些亲房族人等。因为他的亲房族人不愿去收他父亲的尸体。所以他回乡时,就只去看望这个族上的祥开伯父。
祥老开活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去世,他就是那个根据农谚,作天气预报的老头。有一次他谈及汉昆来看他的事,说汉昆很重情义,不嫌弃他这个做过长工的人。他说魁梧是个裁缝出身,也不是横行霸道的人,不打(枪毙)也可以。但是,他参加了张生部队,当了驼子兵,还是个小头目。在杨源这个山区,没有比他还大的浮头鱼。不打他打谁呢?一块咯宽的地方,不打一个人,就不能镇风。加之他与别人也不免有点冤仇,有仇就有民愤,有民愤就有危险。
杨源地方偏远,与小长沙搭界,出进的人很复杂。要土改就先镇反,镇反就是枪爆子(子弹)冲脑壳。要杀鸡把猴子看,只好魁梧当灾。铳打出头鸟,他是杨源的出头人物,是浮头鱼。
我明白了,镇反就是镇压,就是打出头鸟,就是捉浮头鱼,就是杀鸡儆猴,就是铲除拦路虎。
我又明白了,陈继纯是最大的浮头鱼,有杀害烈士的血债,要留着唱压台戏,到召开庆祝土改胜利大会那天,把他从斗争台上押到化字炉的河滩上,在一片口号声中,他倒在沙滩上,栽在血泊中。
48、划成分分果实
墙上的标语、游行的横幅和高呼的口号,都是“耕者有其田”的革命呼声。大抓捕和大镇风以后,一切处于暂时的平静。接踵而来的是贫农组成员在土改工作队领导下对每户划定家庭成分,对每人划定个人成分。
我们儿童团不关心这种事,但我却听祖父说,有人想划我们的地主,这样邻居只要在墙上挖个门框就可直接住进来。但是同癞子不同意,挺身出来说,苍麻老是染匠出身,手工业也是劳动者,况且上几代也是做长工的。按田亩算,四个人口(原童养媳人口在内)也只有四亩二分田。
他说同癞子(陈同乐)讲硬话,实事求是,最后我家划了个中农。我们组共划了四个中农,都是做手艺的。一个是连老开,染匠;一个是多老闻,木匠;一个是四麻老,篾匠(本屋南横厅)。
南横的王婆婆,有十多亩田,只三个人口,还请了刘安全当了几十年长工,当然划了地主。国时子(沈国俊)本是贫苦人家出身,小时候讨过米,因为嘴巴喜欢讲,管是非,理祀会,慢慢成了缎套子了,也有担多田(十亩为担),也吃过壮丁,也请志宝当过长工,只有三个人口,儿子成寿是入继了三麻老的大崽,理所当然要划地主。
祖父的堂弟明老星说,国时子的老弟沈玉泉,有九个人口,本不要划地主的,但怕他疏散老兄的财产,索性一起划成地主。搬出去改了一栋独字屋,田土没有改出去,可能还进了亩。这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总之,我们两个屋场,除划三户地主、四户中农外,其余都是下中农或佃中农,没有富农和富裕中农。
至于个人成分,只有对门房里的印旺阿公据说当时划了“二流子”。他从平江编炮竹失业回来,体质不强,也不想吃苦去当“改锹子”(把阉割后的母猪饲养而成的肉猪叫改锹子,以为因外力而改变人生方向后的吃力适应过程),反正一个单身汉,天天抱着一根“倒把金钩树”做的旱烟杆,清闲无事。有时和祖父下下棋,这个“二流子”的成分也像没有传开,可能复查取消了。
他后来吃饭时突然中风死了,沈皆遂后来在读书会办的《求知画讯》中写过一篇《印旺公公》的文章,就是写他。后来,这篇文章也成了定我们反革命罪的证据。
我们太和村(现江美村)只有1100亩稻田左右,人口不上一千。这次划成分,除了地主外,只有一家富农和三四家富裕中农,其余都是中农和佃农。但最大的地主陈继纯也不过三石田左右。此外有蛇屋场的畅胡子和益和兴(抬牌号)的三兄弟划工商业兼地主,邦老大(陈邦傑)和树老大(陈树宝)是祖传地主,国时子是后发的土地主,玉黑屎(沈玉泉)是特划地主,体老仁(潘体仁)也是做生意后发的地主。
还有一个地主就是租佃住在云公祠的添皮匠,做手艺积蓄一点钱怕走水(贬值),说置了土地就是硬东西,于是买了几亩田,运气不好赶在土改时妻子儿子都死了,一个单身的田土就超过村人平均田土的几倍,于是也就划上地主。如果妻子儿子不死,就只会划个中农成分。这个倒霉的没有名气的皮匠地主,好像在四类分子集训时,我没看见过,有可能在复查时改正了。
划个人成分就与划家庭成分无关,有时也一身两任。例如被枪毙的雪谈子是贫农,个人成分是恶霸;陈完武、陈纪松、沈印望都是贫农,个人成分划了二流子;陈汉清是贫农,划了兵痞。
汪痞子(陈汪清)也是一个特例,家庭成分是贫农,土改开始时个人成分也就划了个贫农,自己当上了村秘书。说话有点狂妄,村民看不惯,都奈他不何,于是复查时把他本人从贫农改划成破产地主。
土改后,他教了几年书,整风反右时又被划为右派分子,受了十几年监管。他去世时追悼会那晚,我去悼念了,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了一首未公开的挽联。后来别人看了,都知道这是写汪老师--平反后都这样称呼他。
还有家庭成分和个人成分完全重合,叫做“戴夹帽子”,这个成分就是“恶霸地主”。这种人是有财产有民愤有血债的人,被枪毙的继烂皮和畅胡子是也。
还有潘培根,打卦放财神,有时称老革命,唱红军歌,都叫他“培天经”,于是划了“坏分子”。他把“坏”字写成“坯”字,都叫“坯分子”。他本篾匠出身,工农两行都不想干,自称“卡农”,上不得下不得。这样,“坯分子”和“卡农”就脍炙人口,成了培根的代称。
此外还有一叫允汉的,家庭成分是贫农,个人成分划了“懒汉”,所以沈晓兵每看到允汉来了,就说“两兄弟来了(‘允汉’和‘懒汉’)”。
划成分要张榜公布,在工作队领导下,由贫农组评定,略有变动,最后一榜才落槌定终身。
接着是没收地主财产,分配胜利果实了。从地主家里提出的田、土、山、水塘、家具、农具、房屋等,由贫农组协商分配给贫农、雇农。大部分地主移住在原屋的偏屋里面,只有国时子搬出住在九龙山下的九宫庙(瑞庆宫),体老任搬出住在仁寿庵关爷庙里,益和兴徐霍霞搬出住在曹家塝的破旧庄屋里。玉老泉搬出住进贫农沈尔文的一栋独字屋,环境相对还好些。
太和村的曹家塝到薛家塝的几十亩高岸田是法源寺大地主的庄田,全部没收纳入本村的胜利果实分配。改进田土山林的户头,除贫雇农外,佃农也分得果实,富农不改出,中农自保。这样就基本达到了平均地权的目的,实现了耕者有其田。
没收的大农具和豪华家具也是胜利果实,作价按需分配,比较容易。贫农分到的龙骨水车、扮禾桶之类以及床铺桌凳等最为实用。那些豪华型的摆设之类,分进来之后也有卖出的。例如那些有挂檐招檐的大型绷绳床,结构复杂而精致的梳洗台和中堂大师椅等就不中用。
例如明老星分到一张精致的摆柜就卖给了祖父,明老星认为不能放棉絮,不实用。现在我把它运到浏阳县城的新居所,上层成为摆工艺品的地方,下层藏了一些线装古籍。
从继烂皮和畅胡子两家没收的大师椅及配套的茶几,只好分散搭配到了各贫农户。这些成套的椅子有大师椅,也有官帽椅,也有围椅。分散后就改头换面,有的锯矮椅脚给小孩子吃饭,有的锯掉靠背扶手改成小方桌吃饭。
几十年后,这些成套的摆设称为古董商收购的珍品,可是早已经或化整为零或改头换面,直至打烂进了灶门,真是可惜。我想,当时作价售出再分钱也可作胜利果实。想来也不可能行得通,因为明老星出卖摆柜也不敢公开,只是暗箱操作。
其他如银器、铜器中酒壶、茶壶、夜壶、热脚壶、锅、罐等也不很多。没有听说没收了好多银元的事,也没有听说没收了元宝金条的事,可见本村没有贵族型的大地主。特别是没有听说没收字画和古籍的事,因为我村只有一个旧文人陈闲僧(陈牟),和一个到陈雁峰那里读了二年经馆的沈湖村。藏书也不过是几本四书五经和一部康熙字典,及《幼学琼林》等启蒙之类的书籍。
最使我惦记着的一套礼器,就是宝乔宗祠的一套八仙屏风和一套香炉花瓶,只在婚礼和祭礼时才用它。土改时没有列为胜利果实化整为零分配,而是不翼而飞了。
我打听过本地的几个土改相关人员,都是“不知道”。其中一个民兵骨干说,一箱族谱是他转移到岭背某贫农家。我怀疑这套礼器也同时走了私,因它与族谱同放在铺房的木楼上。
不过,从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更没有人去追究这件事。唯我一人而已,喜欢一些古董家伙罢了。
49、摇金山
摇金山脚下是刘氏宗祠,我们都叫它刘家祠堂,是石江乡政府驻地,也是土改开斗争会的地方。斗争的台子用木大门搭在下厅(前厅),正面朝着上厅。因为上下两进一过厅,加上两边的厢房,有很大的空间,能容纳很多群众。
每次开斗争会,都是人群塞满了祠堂的所有空间,梭镖林立,口号震天,气氛紧张得有点可怕。我们儿童团首先站在群众中间,为了能看到台上的斗争场面,就各自分散开了。也只能看到台上被斗者的半个身子。
我印象较深的一次,是斗争雪谈子(陈振湘),他被反捆着跪在台前的中间,两边还有几个陪斗的。有个较高大的叫什么老板的人,每斗一条事实就大声问一句:“确不确?”回了“确”之后就诉第二件。如果分辩,就扇一下嘴巴子。直到说“确”为止。
有的事实他拒不认账,就把系在他背上的棕绳扯起来,吊在半空中,叫吊边猪。当他死声大叫“哎哟”时,又问“确不确?”几次吊边猪,几次吊断棕绳,倒在台上,再几次扇嘴巴之后,他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才连说确确确。等一切事实承认后,民兵把他押回云公祠谷仓里。此后冇看见他上台挨斗,大人说他这个支前主任已经押到新安铺冲(枪毙)了。
最后一次斗争会,是斗争杀害陈盟熙烈士的恶霸地主继烂皮(陈继纯)。所有被押的人犯都从云公祠谷仓里叫出来,一个连一个串捆着押到刘氏宗祠斗争台前站着,低着头,没有上台,只是陪斗,也是陪斩。
继烂皮捆在台上,瘦矮个子,回话的声音很小,我没有听清一句他的回话。通过几个斗争人发言后,件件落实盖上手印。一阵口号声之后,工作队宣布罪状,判处死刑立即枪决。一块判斩牌插在他的颈后的棕绳间,在一阵口号声中,他被民兵推下台,押到祠堂外的化字炉墈下的河滩上。一声枪响,他倒在血泊中。
这是我继枪毙潘俊良后,第二次看到的枪毙现场。这时我才明白,继烂皮留在最后一个枪决的原因,是表示土改取得全面胜利,是庆祝土改胜利大会中的一个重要节目。
庆祝土改胜利大会的场址设在刘氏宗祠后面的摇金山上,是一块比较开阔的坪,坪中有很多淘过山金(狗毛金)的坑氹,还有一些洗过金的沙砾小丘。记得是个晴朗的天气,群众欢欣鼓舞,石江乡的村民到得很齐,敲锣打鼓,手执红旗,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儿童团秧歌舞和金钱棍也作了表演。
主持大会的是那个憨厚的陈阳生乡长,不过这次他的胆子也大一些了,作报告也流畅一些了。土改工作队做了总结,宣布土改取得伟大胜利。打倒了阶级敌人,平均了地权,做到了耕者有其田,人民群众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生活水平会不断提高,地主分子也在人民群众监督下,好好劳动改造,重新做人。
自此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来过摇金山。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摇金山属龙伏公社上源大队所辖,石江学校就迁建在摇金山上。石江学校有初中和小学两部。学校由上源和福源两大队聚资聚工所建,学校受双重领导,在业务编制上受公社教革办领导,在管理上受两个大队贫管会领导。
1979年上期我被派到该校任初中物理化学课,1980年下期我调往龙伏中学。以后拆除砖木结构的土砖房子,改建两层楼房的新校舍。到本世纪初并村撤校后,教舍为石江村的办公大楼,校旁新建洞庭水库移民村,自此摇金山别是一番气象,土改时的摇金山已是昔日的记忆。
50、地主的后代
土改结束后,农村一派新气象。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都很高。地主虽然分得的土地都是一些偏僻而贫瘠的地方,但通过认真的精耕细作,也获得较好收成。特别有的地主本来就是搞农业生产的老道场,本着“作田喂猪千万不输”的传统,家庭生活基本过得去,且逐年上升。
例如继烂皮为了充实家庭劳力,就从小长沙入继陈绍钦为儿子,又赘入陈端喜为上门女婿。这两个人成了掌作的劳力,实际有点像长工师傅。而他孙子陈醒狮是个少爷,土改后参加劳动,是个名副其实的“改锹子”(把阉割后的母猪饲养而成的肉猪叫改锹子),通过长期改造,也成了犁耙功夫蛮好的甩牛师傅。
畅胡子的儿子沈玉堂和雅长子的儿子沈海龙都是入继的,原来都是农民出身,出继后干着农业的活,戴着地主的帽。土改后仍是农业生产里手,不是“改锹子”。像这样的地主,很能适应生产劳动。生活过得不会很差劲。
1952年春耕前,土改复查工作全面结束,漏划的皆补,错划的皆纠,都吃下了定心丸。都有自己一盘棋,都在划暗水船;都知道唯一的出路是自食其力,才能丰衣足食。
土改分胜利果实时,也从杨源的大家塝、沈家坡、横担山移来了三户贫农入住我村,这三户中的沈干成住恶霸地主陈继纯的房子,沈华汉住恶霸地主沈畅晴的房子,焦可让住地主潘体仁的房子。另从社港清泰乡的米家洞移来二户贫农寻民选、朱之茂,也入住陈继纯的房子。
以上五户都按村水平分得田土山林等。前三户落户生根,成为永久性居民;后两户几年后搬回老家,说打生不如傍熟,作山容易种田难。不知他们的胜利果实又如何处理了。
土改后的政策鲜明,叫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本村的地主子弟沈皆遂、沈福厚都考上了师范,参加了教育工作。外村的地主子弟黎书图、沈访霞、潘汉昆等都考入高校,参加了工作。这时期虽然讲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社会还算和谐稳定。如果在1958年以后的20年中,他们的命运注定是终身制的“改锹子。”
到80年代搞起了责任制以后,农村生产积极性出现了划时代高潮。地主子弟陈秋桃从木工起家,发展到创建龙伏家具厂,成了小有名气的陈老板;地主子弟徐桂林从打沼气池起家,发展到开设龙伏益和兴百货店,并当上一届村长。
到后来,不少子弟从经济领域跃上政治领域,入团入党的大有人在,有的当上了镇长,有的当上村长且入党校深造。有的参军后当上军官,至于升入高校进入新闻、企业、财经等部门的不乏其人。
有一次,一位老支部书记叹着气说,这是什么时代啊,一个恶霸(陈振湘)的后代当上了镇长、人大主席。一个地主子弟当起了村长,真不可思议。我只沉默着,没有回话,视作没有听到。我心里在暗自驳其悖论,你知道这是什么时代吗?社会在变革,时代在进步,时代正以万钧雷霆之势前进着。左脑壳还不醒,就站在50年前的老地方莫动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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