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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三章 出体与祈禳(二)
33、打醮
我读韩少功的《马桥词典》,看到打醮这个词时,发现汨罗江的马疤子打醮与我小时候看到的打醮不同。马的是设香案敬观音菩萨,双腿盘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这种打醮的要点是静心清神,寡欲从善。
记得以前看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禳保民间瘟疫。”
想来这罗天大醮是个规模宏大的场面,所设祭坛会远远超过孔明祭东风的三丈三尺高台,可谓是打超级的国醮。马疤子的打醮只能算是焚香坐道的小儿科了。
查《词源》,祈禳是祈求福泽,怯除灾变。汉张衡《东京赋》也有“冯相观祲,祈褫禳灾”之句。祈禳的解释是向神明祷告以求福。所以祈禳与祈祷的意义非常相近,范仲淹所说的奏闻上帝也就是向上帝祷告了。
我儿时看到的打醮,既不是打张天师那样的罗天大醮,也不是马疤子那种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坐道形式。
民国十三年,我在宝乔祠读初小,陈眸先生的报告里有“……哀我黎民,三灾相继……加之瘟疫流行……家家招游子之魂。处处化望夫之石……”之句。在此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社会环境下,百姓是无可奈何的,于是由当地绅耆牵头,打了一场清吉大醮。
醮坛设在宝乔祠北侧的边坵,那是一块大路边上的长三角形稻田。当时没有双季稻,只栽一季中稻。太和塅一片焦枯,边坵的土面干白了,开了可插下手指头的裂缝。扯掉干枯的禾蔸,用板锄铲平地面,干细的泥土把裂缝填满了,就是设坛打醮的场地。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谷米黄豆茶油茶叶都可做钱抵。组织者指挥,少壮者把车稻谷的风车抬到边坵,组合成长方形的坛基。再把粗木头制的大门卸下来铺在上面,大门上再用长板凳摆成方阵,板凳上再用大门铺好,大门上再摆上方桌,上面陈设烛架香炉之类的祭器。
绅士们从各地寺院请来道士和尚,各种法器响器,琳琅满目。开坛那天,穿着袈裟道袍的道士和尚们在祭坛上礼拜诵经,指挥法水,脚踏方步,香雾缭绕,灰蝶腾空,木鱼之声有节有奏,法乐之声清雅悠扬。诵经时让人昏昏欲睡,印象中只能听清楚“那摩”两个字。后来才知道,那摩就是南无,即梵语中的读音,表示恭敬的意思。
最后一夜很是热闹,男男女女都跪在坛下虔诚祈祷,用火纸包一包茶叶摊在地上口里祈求上天保佑,手里挥着点燃的纸钱,把少量香灰纸灰撒在茶叶上,小心包好带回家里,这叫神茶,冲饮时还要不忘祝祷几句。还要领一块印有咒语的纸符,回家贴在门楣上,这叫清吉符,这是信士们的主要收获,出钱出米出劳力,图个清吉平安。
我们这群小孩子,则在一边玩个昏天黑地,烧纸钱、翻筋斗等。七天七夜里,一冒去红土岭烧窑溜车,二冒去九龙山坐驼背枫树杈,三不知那摩是什么意思。打清吉醮的醮字,更是莫名其妙。那时我对醮的印象是,祖母把米粉糊团放在沸腾的盐汤里煮熟,加上几根蔬菜末和辣椒粉,叫吃醮团。这个可笑的理解,好比把祖父晚上去放哨,猜想为把烫热的猪潲撒在路上去烫死日本鬼子一样。
直到几十年过去了,我才弄明白醮的原义。原来就是祭祀,打醮意同打祭。竹书纪年上云:“黄帝游于洛水之上,见大鱼,杀五牲以醮之。”宋玉的高唐赋里也说:“醮诸神,礼太一”,意指道士设坛祈祷。
这次打醮的奏疏据说也是陈牟先生所写。如范仲淹所说“奏闻上帝,消灾禳疫,可保百姓平安”,七天七夜转瞬即逝,还是阳侯肆虐,旱魃凶残。陈闲老的疏闻无效,和尚们的那摩不灵。太和塅还是火辣辣的太和塅,张家井还是井眼无泪的张家井。我陪祖母在井底苦守了一通宵,杓无润舌之水,只是望天兴叹,醮团子也无水为炊。
此后,为首的继烂皮(陈闲老之父陈继纯)、远赖子(陈远扬)、国时子(沈国俊)、畅胡子(沈畅晴)、雅长子(沈雅祥)、发睰子(盲人潘发仁)、锦马虎(徐锦霞)等地方绅士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开会清算开支,接下来拆走风车门板,剩下边坵还是那个干白开坼的边坵。可怜的乡亲们,留在记忆里的是捐钱捐谷捐米。幼稚的孩子们,留在记忆里的是敲木鱼、烧纸钱、翻筋斗……醮啊,醮去了什么?又醮来了什么?
34、春祈
宝乔祠是我的启蒙学校,旁边的三善祠是我敲钟打鼓、点香装蜡的地方。在这里住了几年,祀奉三善祠的城隍老爷,是我家必须承担的义务,祖父将这种朝三暮四的祀奉工作交给我完成。
读到四年级时,这里成了我和四牛皮(沈四清)练习打祭的地方,因为这里有神案和香案、跪拜的蒲团,还可敲钟打鼓击磐。晓蛮子(沈晓兵)则充当我们打祭的孝子模特。
三善祠早已不复存在,但儿时的记忆犹新,似乎对它还有一点感情。2008年回老家时,四牛皮的背很驼了,一场大病使他眼球进了山冲,衬托着鼻子出了大塅。从背后看他走路,好像刘罗锅在官道上徐行。而晓蛮子十几年前就中了风,左足跛行右手失去握力,左手支撑着一根五尺长的实心苦竹。虽然两子三孙,政府还是每月发给他三十元的补助。
我这两个儿时打祭的好友常来常往,喜欢谈论寻草药单方的事情。提起三善祠来,四牛皮和晓蛮子也都津津乐道:“五八年搞大跃进盖万猪场时拆毁了三善祠,老地方盖了江美初小的礼堂。当时神像下面的禁碗都冒挖掉,城隍菩萨也冒走。有的人家办丧事还来这里告庙,只是用纸写个牌位糊在礼堂墙壁上。这是什么告庙,只是告壁头!”
又说“当年老爷立案打了昌,处士请了一罐神水,把活鸡的头挒下来放在罐里,打昌收来的兵马就有了血食,罐上盖封了红纸红布,用五色线严密扎紧,深埋在神案地下,谁也不敢启动。”“只要禁碗在,神也在,神兵也在。可是想重建三善祠,镇国土办不批地基。”
三善祠没有门联,只有一首神龛联。只记得上联的末句是“作一方保障”,下联的最后两字是“主张”。
何谓三善呢,查《词源》可知,三善是亲亲、尊君、长长,即封建社会提倡的三种道德规范。《礼记*文王世子》记载云: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唯世子而已。又从沈氏族谱得知,沈氏的授姓始祖乃周文王第十子季载,“採食于沈,是为姓焉”。明史亦有“沈思,华亭人,累官至翰林学士,父老以三善名其堂”的记载。
由此可见,我沈氏宝乔两房合建的这座名叫三善祠的城隍庙,当初建祠命名时的宗旨实乃前述这三种道德规范。
虽然三善祠没有门联,我的记忆中有过非永久性的临时纸联,其联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年初春时节,我发现三善祠门上贴此对联时,就有几个绅士陪着一个道士在此祈祷。
仪式非常简单,道士身着道袍,头戴屋顶式的道帽,两手合拍着大铜钹,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竹梢条,梢头系着一条写有文字的白纸幡。幡头是扁横三角绿纸做的,幡尾是凹陷的燕尾形。
道士合拍铜钹时,嘴里念念有词,纸幡随着手势飘舞。一个执事管香案,另一个执事则手提铜锣。每当道士颂词收腔时,随着铜钹声的终止,铜锣就应声点击一下。节奏迟缓清幽,颇是有板有眼。
我很麻木,似乎有没有什么感动可言,也没有什么热闹可言。问祖父这是做什么,祖父说这是在做春祈。我估计祖父也未必知道到底什么叫春祈,因为他也是个少文化的染匠师傅。
2001年5月29日,正在北京读研究生的小儿媳带我和妻子去参观天坛,我才知道祈年殿原来也叫做祈谷坛,祈年即是祈祷丰年。每年立春后第五个戊日叫春社,春社即春祈,祭祀土地以祈丰收。
难怪唐诗王驾的社日里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句;《琼林幼学》岁时篇里有“五戊鸡豚宴社,处处饮治聋之酒”句;韩诗也有“愿为同社人,鸡豚宴春秋”句;李涛社日祭李丈公诗有“社翁今日没心情,为乞治聋酒一瓶”句。
这说明古代人非常重视春社,何况饮了鸡豚酒可治耳聋呢,于是家家扶得醉人归。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是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所祈求的太平世界。祈禳,只不过是无奈的唯心之举。
35、嗻夜
小时候在老屋大地坪乘凉时,老人们总是喜欢讲些鬼怪故事,还预报一些本年是否清吉太平的消息,听了有些恐惧。
每到阴历七月间,大人就警告小孩说:七月半,鬼乱窜。晚上不要出去呵!刘阿婆马上补充一句:夜里不要走,寸远三只鬼。
确实,每年七月十五日,各房都要举行一个烧衣会。我们宗六堂只剩下五大家,各派一人相聚在老屋西厢的茶堂里。一部分人根据亡人簿上的名字在一个纸封套上右边写道:届逢佳节,虔具冥钱一束,衣裳一套。中间写:沈公(母)某老大(孺)人坟下受用。左边写:天运某年某月某日焚化。封套内再装上一叠纸钱,整个上午必须把这些事情都做好。
午餐后把这些冥钱冥衣摆在荒郊野外焚化,焚香秉烛,放一挂鞭子就结束了。这个七月十五日的烧衣会俗称鬼节,认为每年要届时送钱物烧给亡人,否则亡人不安定落福,会惹出很多灾难来。上半年的清明节也是一班老人马,不过偶尔有儿童会参加。
不仅如此,为了祈灾保清吉,每年还要请道士在本境范围内(即现在石江村和黄桥村的太白片地段),按一定路线夜行敲梆诵经。这种祈灾保清吉的单独活动就叫喊夜,俗称嗻(音ZHE)夜,类似古人打更。
49年前的嗻夜人有沈树求、沈河清、沈全福等人,后来有刘利根、黄存本、王涌泉等。有的嗻夜人顺手牵羊摘几只辣椒茄子,有的人就编顺口溜讽刺:树求嗻夜保清吉,某某嗻夜偷茄啲(音DI)。
一般是上半年嗻青草,下半年收梆谷。每年嗻夜人开梆时,会先在自家立香火,有专人守坛,保证油灯通夜不熄。如果油灯突然熄灭,嗻夜人就会知道,因为路上看不见走了。
规定在天黑人静时开梆出发,开梆出发时要祝神,次日早上归案时要谢神。嗻夜人的装束是身穿青色长袍,头戴草帽,脚穿草鞋,暗藏师刀雷火,梆筒梆棍紧抱怀中。梆筒是用两端有节的竹筒做的,节间有专门做出的槽沟梆缝。梆棍用硬质杂木做成槌状,打击梆身,产生的共鸣声从梆缝中传出,夜深人静时更显洪亮粗犷。
嗻夜人按传统路线步行,必须鸣梆而过,否则秋天收梆谷就有麻烦。遇到有冷坛、枉死游魂的烈煞地段,则偷梆而过。遇到祠堂庙宇则击梆诵经:九天因缘,雷神普化天尊!嗻夜人通宵不与路人讲话,但可歇脚喝茶。
每年嗻夜以十五至三十晚为喊一届。到了秋收季节,嗻夜人即到本境各户收取梆谷。梆谷不规定多少,随各户自行量谷打发。如果嗻夜人是认真踏实,不偷夜,也不偷梆,在本境内有一定信赖的人,并且本年本境真正清吉平安,则各户打发的粮谷就多一些。
每嗻一届夜,并未抛工失日,却可得到几千斤稻谷,收入是不小的。所以每年的嗻夜人都由村民评议,最后由绅士们决定。
嗻夜人要胆大心细不慌张。有一次,闺保长倒穿蓑衣,头戴瓜杓,身披印花布躲在三联坝上,吓得嗻夜人不敢鸣梆而过。陈兵清和徐灿霞赤膊坐在窑站塘边上,等嗻夜人靠拢时,就倒向池塘中,吓得嗻夜人夺路而逃。
还有的人用牛屎堆成人形,嗻夜人诵经击梆无效,只好用梆棍打去,却被牛屎黏住,以为是鬼怪接住了梆棍,也拔步逃离。恶作剧的人装鬼,嗻夜人怕鬼,嗻夜祈灾保清吉,自欺欺人人自欺而已,这是民国三十几年的事情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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