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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三章 出体与祈禳(一)
29、出体
九龙山下的金甲将军庙,虽然是徐家闺保长(刘闺秀)主管的私家香火,但香火还是很盛的。
一是金甲老爷打轿是个引人观看的热闹场面。打轿时老爷在沙盘里写的单方,都是很容易找的东西,比如缸脚泥、门斗灰、千年扬尘、燕窝泥、竹青、丝瓜瓤等。也有立竿见影的退热止疼的效果,地方人也喜欢这些不花钱的单方。在当时情况下,农民请郎中是请不起的,何况地方没有一个西医诊所。老百姓说,有钱钱挡,无钱命挡。
二是金甲将军的弟子陈兵清和徐灿霞,每当别的老爷的行香队伍从庙前大路上经过时,闺保长就连连重槌击鼓敲锣,以防过路老爷拐走金甲将军的兵马。
当在这金鼓齐鸣的紧张时刻,坐在交椅上的陈兵清就全身斗颤起来,半眯的眼睛斜视着,嘴唇缝里发出嘟嘟的声音。随着身体斗颤的加剧,双手在大腿拍打,双脚一上一下拍打着地面。此时泛着白泡沫的嘴唇也开始发出更奇怪的声音,椅子也随着身子跳起来。
内行人把他按住,他突然疯狂地纵身冲入庙里,额上扎上红布条,手持虎叉,冲进冲出。大家站在周围观看,说这是金甲将军降了弟子,发了马脚。我很害怕这种恰似丧了神智的狂人。当铁叉挥舞时,叉上的铁环撞击声更是阴煞逼人。
这种行为,当地人叫出体,韩少功先生在他的《马桥词典》里叫走马脚。马脚一阵疯狂后跳到神台上安静下来,嘴里断续地哼出一些词语,内行人马上记录下来。大约是兵马安全无事以及有关神庙维修和预报未来灾情等。马脚发话叫通报,马脚自称吾神,有人秉问则称大神。如有人求大神发个单方,马脚即报出方子,有剂量,只是有的药名令人难以猜出。
这些出体的人既似专业又非专业。金甲老爷只降神给他们几个弟子,只他们能发马出阵,只他们能通报一些玄妙的预兆和药方,其他人从来不能出体。都说这是老爷不降神,不传这些人,能出体的人才是传神弟子。
30、行香
所谓行香,就是抬着老爷轿子,前头鸣锣开道,铳炮喧天,后面锣鼓唢呐,五色旗伞,大队人马不下数百人之众。从发案起轿到落轿归案,要有序经过很多村落和神头社庙。
一般行香是祈雨。上龙伏地界主要是抬着关圣帝君,南普寺或芦仙寺的关老爷行香。下龙伏地界是抬着龙王老爷。
当时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抽水机,靠着龙骨水车车水是非常有限的,这种行香祈雨活动都是在久旱之末,可能有降雨的情况下游行。如果行香中途下了小雨,就说天上为关公下了磨刀雨。如果行香后降雨缓解了旱情,就说行香激动了关老爷,关老爷上奏了天庭,天庭发了善心,才命雷神雨工降甘霖时雨。
可见农民对天灾是无奈的。几个看期的人,如孝老经等,把天干地支排来排去,说峰壬逢睽的日子有雨,逢丙逢丁遭干,可是都不灵验。
有时只好看东岸大山石柱峰上的石烟来预知晴雨。祥老开是个报信的车夫老爷,冒事走东家坐西家,经常介绍他的天气预报:初一无雨看十三,石山无雾一冬艰。祥老开所说的看石山,是指看石柱峰山腰的岚气,即水蒸气。岚气浓即水蒸气大,不久会形成雨层云,有下雨的可能,不过从初一到十三有一段近半个月的时间,可能下雨,也可能持续干旱。这是祥老开的农谚,也有一点科学性。
而我的祖母也常做气象预报,她的气象资料来自她那双三寸金莲。祖母的五个脚趾紧贴在一起像块老姜,并且向足底弯着,足背隆起像个面包。由于足趾和足踵挤得很近,就没有了足弓的空间了,把原来的足长缩到三到四寸之间的长度。
祖母的脚是她12岁时缠上的,1989年我给她三寸金莲拍了一个照片,照片上题为:历史的罪证,妇女的磨难。当祖母的脚感到特别疼痛时,就对我说:这双脚又痛又发烧了,天快要下雨了。果然不久就下了雨。这可能是空气中的湿度增大,足趾膨胀发热难受,造成疼痛的缘故。祖母过世后,留下了这幅照片,但不能预报天气了。
大约是1950年夏季久旱无雨,芦仙寺附近几个村组织了抬官老爷行香的活动。为了参加这次行香,我们几个青少年在老屋的大地坪里学练了一段时间的打击乐器。师父是下衡厅的子阿公(篾匠师傅沈子俊)。师父首先教我们念熟溜钞调子,用“昌”表示锣声,用“冬”表示鼓声,用“立”表示打击鼓边的声音,用“尺”、“且”、“自”表示打钞(钵)的声音,用“一”表示休止。两个人打钞,一正一副,大小锣各一人,我打鼓。
行香队伍从洞庭黄(当时还没修水库)上天井坡,翻过摇金山到田背湾,横到欧公塅,直下太和塅。我们的锣鼓班子等从宝乔祠大路上汇入行香队伍,直下龙伏市再北上金甲山、狮子滩直达社港市。这时的队伍人数最多,但都疲劳了。由社港回程经下石墈周,进入廖家洞,人数在慢慢减少,再翻越耙头岭到鹰嘴洞出欧公塅,走完了这个大圆圈,这时人数就更少了,我们背着锣鼓就直接回了家。
剩下的,是鸣锣开道的,抬老爷轿的,管香烛的,打旗伞的,打铳放鞭子的。还有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就是中途打昌的处士。这个人是在有神社或古窑大坝的地方设坛敬神,呼号收兵。众人随着大呼“大兵,呵……嗬!”剩下的人由欧公塅经毛家嘴、洞庭黄回到芦仙寺。这时关老爷才算归了案,只等老天爷下雨。
这次行香,是关老爷最后一次下案行香。1958年修了洞庭黄水库后,芦仙寺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关老爷变成了龙王老爷。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当地几个人在原寺址后山上用夯土筑了三间土屋,新的关帝庙非常冷落,香客无几。到2000年以后,库区村民大多迁走,芦仙寺周边的几家单身户也全部外迁。自此芦仙新寺再无人上香点灯,关夫子休想夜读春秋。土筑的几间瓦屋不是被风雨淋塌,就是被草木吞没。因此芦仙寺芦仙寺关帝庙慢慢在人们印象中淡化,直至消失。
这次最后的行香,虽然关老爷打轿归了案,但行香组织者陈邦杰和马脚弟子黄如正、黄如长也被政府捉拿归了案。我们从中途汇入行香大队伍的时候,对于前头和后头出的事情都不知道,只知道队伍时停时进,大概是被政府阻止行香的原因。后来从大人们口里才知道,旧知识分子陈邦杰犯了阻挠征粮罪和组织迷信活动罪,关押在坢春牢房,后来押到雁家滩枪毙了。两个出体的马脚,黄如正判了多年徒刑;黄如长不服关押,恶骂政府,从牢房拖出枪毙了。
这次行香的结局是:关夫子没能降下甘霖时雨,其弟子入狱丧命,组织者枪毙正法。芦仙寺的结局是:洞庭水淹关帝庙。
31、骂怪
翻过芦仙寺西面的扁尖岭就是芦岭冲,这里的住户几乎都是刘姓人家,其中一户单身汉叫刘鉴全。他的行踪是上午睡觉,下午捞虾,晚上到预约的人家去敬夜神。
敬夜神也叫骂怪,还叫打夜锣。凡是精神疲惫,皮下减肥,做梦胡说的病人,都叫有搁误,或枉死缠身,或游魂未归。于是须请鉴全打夜锣。
鉴全下午从门口的小溪出发开始捞虾子,一直捞到要打夜锣的地方。等他上岸入户,已是夜深人静了。不过户主的厅堂还是灯火通明,方桌上已经摆好了香火,还有几个邻舍帮忙执事在等待他的到来。
他把捞网和鱼篓安放好后,只抽斗旱烟就开始敬夜神。首先吹几声牛角,通报病者年月日生庚,再祈祷各方大神,然后咒骂游魂野鬼、妖神软坛、枉死冤魂一通。小骂叫造盘,中骂叫遣船,大骂叫挥符下堑盖水。
造盘是在一个圆形竹盘周围插一些五色旗伞,中间放些麻豆谷米。把盘放到门首大路边,焚香秉烛念念有词之后,挥舞几下师刀,吹几声牛角,叫一声“大兵,呵……嗬!”,从者呼应“大兵,呵……嗬!”。这叫收魂,意指阴兵阴将把游魂捉回来。然后把旗伞插在路边,返回供桌前面祝神吹号:也多!也多!也也多!鸣炮结束。
后来人们把鉴全结束敬夜神的牛角号声谐音为:回去!回去!回回去!1962年我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每次生产队开会结束时,常有人说:散会吧,鉴全骂怪,回去!回去!
遣船是把一条长板凳仰放,四脚朝天。鉴全用稻草扎一只草船放在上面,放入麻豆谷米,也插上五色旗伞,把草船放在水沟边让水推走,嘴里念念有词:送到扬州夜世音,到了扬州好安身,要肉吃有屠坊,要酒喝有槽坊,要好耍有姑娘……意在把妖魔鬼怪都遣送到扬州去。
鉴全打夜锣一晚的小红包封至少能抵半天工钱,他几乎每夜里都要外出干这个活,其中最复杂的,当然是挥符下堑盖水。打这种夜锣的包封也要多一些。
挥符是用黄纸画上符图、佛字贴在门楣上、窗户上及屋檐斗室等处。下堑盖水是用一只敞口大茶碗敬一碗神水,用多层红纸密封后,缠上五色棉线,倒盖在一个平底瓷盘里,安放在床头的墙壁上,说这样可以形成一条水域天堑,鬼怪不敢接近病人。但以后如果要撤除盖水,主家还是要请鉴全出面,这叫敬神解堑。
32、上锁
牛角叫夜锣响,铜角叫上银锁。鉴全打夜锣的时间不到两小时,有时一夜能打两户人家的夜锣,而上银锁就是一个大场面了。从前天下午立神案开始,要熬一个通宵,到第二天下午才能结束。所以一般农户是请不起的,鉴全单兵独马也吃不消这个行当,只有周洛南洞曾中吾家族才是一家班。地方人把上锁的道士成为广东道士,因为曾中吾家族是客家人,会讲客家话。曾中吾的儿子曾吉舟四兄弟都传承了祖上的衣钵。
后来的传承者是大洛坪的徐文明,徐的男扮女装很逼真,跳神时的屁股扭得很风流,加上花样繁多,所以原来的曾氏银锁慢慢衰退,徐氏广东道士兴盛起来,一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
广东道士给病人上的银锁是用白银打制的手圈,即银手镯,请本地银匠用两块银元即可打一只银手镯,约重一两四钱多。先打成一根腹大两头尖恰似蛔虫状的圆体银条,再把两头尖细的部分别绕在圆条上,可伸可缩调节圈子的大小。
贾宝玉的金锁正面刻有“通灵宝玉”四个字,薛宝钗的金锁正面刻有“不离不弃”四个字,这是富贵人家的气派。而这种银锁只有锁的名义,意为锁住三魂六魄,银圈上没有镌刻任何文字。
我小时候看到一次上锁,是徐文明为刘欢莲上锁。刘氏绰号欢保长,在五十年代是大队上的妇女主任和妇女组长。
徐道士前天上午到达,午餐后首先建立神坛,全家有关人员斋戒,欢保长沐浴后换上新衣,有关管坛的执事都来进餐。香案上的香炉装满大米,一对点着油烛的铜管里装满茶油,整个下午都是在做准备工作。
道士吹的不是鉴全那种粗短的黑色牛角,而是270度的黄铜角,由三节组成,可伸可缩,便于收检。用的神卦也不是鉴全那种粗糙的竹笋卦,而是用红绳系住的蛤蜊贝壳卦。晚餐后开始敬神请锁,吹起亮锃锃的铜角来,声调悠长婉转,不是鉴全那种“也多也多也也多”的平直粗犷声音。
上锁的节目在晚上进行,通宵达旦,至次日上午结束。整个过程要一二十个人当执事帮忙,但道士们可轮换休息。当时的内行执事有沈汉喜、陈兵清、徐灿霞、陈纪松等。现在只有沈汉喜还健在,走访他时,他从容不迫地详细讲述了几十年前自己参与的上锁经历。
广东道士徐文明在厅屋里立圣开坛后,用师刀沾着神水滴洒房屋内外,再请灶神。这叫扎灶,用意是把主家情况及病人的生庚年月及病情等禀奏天庭。
一、请大神:晚餐后,要把香案移到大门附近,把各岸菩萨都请到,这叫请大神。有的要拜请,有的只要叩请,接着就鸣锣吹铜角。
二、发阴兵:方桌上坐六个人,表示六个将帅。由道士指挥这六个阴兵阴将手执柴刀、绳索、桃枝等往房前房后、屋内屋外捕捉枉死软坛等鬼怪。
三、行王母教:在神案前铺上竹垫子,道士身传蓝色士林布大襟女装,手掂花手帕,头顶方条盘,盘内用湿火纸垫好,纸上有一方木块,上插三炷香一对烛。道士男扮女装,在竹垫子上来回扭动,嘴里还要唱着放牛调子。
四、占竹:道士坐在方桌之上的板凳上面,双腿夹住一个竹尾巴,竹枝结成辫子形状向下弯着,上面放着一只活公鸡,挂上师刀和令牌。道士念念有词,把竹椅逐方移动,如果卦象与所问内容相符,则竹梢点头三下。问卦占竹结束后,即火化送到水圳沟渠之中。
五、造船:这节和鉴全的造船类似,用稻草扎成船型放在四脚朝天的板凳上,插满五色旗伞,开光后在本屋各房间游船,游船结束后即占碗卦。
六、占碗卦:道士盘腿而坐,将七只菜碗覆盖地上,一边念咒,一边逐一让菜碗侧着滚出,任其俯仰落地,根据其俯仰分布的卦象,再判定一家已发生和未发生的吉凶。
七、送船:碗卦结束后,即鸣锣击鼓吹角,将船送到水边火化。道士念道:送到扬州夜世音,要酒喝有槽坊,有肉吃有屠坊,要好耍有姑娘。这些也和鉴全的送船类似。
八、取魂:道士恢复原装束,从鬼怪手里收回三魂七魄,嘴里念道:“一更三时要魂到,二更三时要魂归,三更三时三魂七魄尽行归。莫把男魂当女魂,莫把女魂当男魂,莫把真魂当假魂,莫把假魂当真魂,真魂假魂尽行归”等。
九、斩关渡箭:将梯子横搭在两条板凳上,铺上红布,叫搭天桥。道士占卦请神,问到了什么桥,如奈何桥试心桥等。这时则需杀鸡斩关,即扭下活鸡脑袋往外抛出,根据掉在地上的鸡头朝向来判定病情好坏。
十、渡关:用木饭杓托住一块红薯,放在天桥红布上,当师刀把薯块砍成两半时,即抛卦问关。一问一答占出本命关,阎王关,转身关,深水关,汤火关等。
十一、发阳兵:发阳兵的主要过程即猜谜语。如“一人扛犁辕,两人土上眠,一多又一多,日在寺门前”的谜底是“久坐多时”四个字。如“半天云里一座莲,一出十八层。八十公公骑竹马,十八小姐不要钱”等,还有以“富贵长命、树大根深”为谜底的字谜,猜谜者多是执事者。不限时间数量,一直猜到道士掌握的谜面为止。
十二、栽花:白天就准备好,到各户化缘一样化来十二根筷子,再用花布在每根筷子头上扎成花瓣,这叫“筷子花”。栽花时,先把十二支“筷子花”先后分送到十二个不同的人手里,每人一支花,持花人将花插在沙盆里,口里念道:“低头唱惹(即作揖),起手栽花,花儿栽得深,长大坐北京,或花儿栽得好,寿年赛过张果老。”前两句相同,后两句由栽花人自行创作赞词。
十三、亮锁:新打制的银手镯在开坛时即已用红绳系好挂在沙盆里的竹枝上,到亮锁时,道士手持两支沾油的纸条,点燃后对着银锁念咒开光。这副道士赋给神气的银锁,从此能锁住事主的魂魄镇辟妖邪。
十四、三十六解:即解劫消灾之意。道士左手转动纺纱车的车轮,右手用水杓淋水作响,表示车转水流保安康,同时道士还需口念改恶从善的词语。
十五、交锁:病人坐在两条板凳之间,用竹片作拱门,上搭红布,叫红门交锁。将锁套在病人手上后,将病人送到床上,即交锁完成。
十六、辞圣:道士在坛送走各岸大神,用师刀沾水滴洒在房屋内外,叫“滴清吉水”,表示安康,于是撤坛告竣。
午餐后,道士收取三萝谷的工钱,相当于三块银元。其他执事人等都是送工帮忙,没有酬资。
广东道士徐文明在1949年后去世,上锁这种大场面祈神活当也就销声匿迹了。这种耗资三块银元和饮食开支不少的祈神上锁,只有少数较富裕的人家才能承受。一般农户只能请鉴全打个夜锣,更贫困的人家就只好请闺保长摸一盅米了事。在落后而贫穷的乡村,“无钱命挡”,求神请巫师毕竟是无可奈何,一种无办法的办法而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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