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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一章 家乡与童年(六)
13、永兴寺
1950年上半年,常来常往南普寺完小的人里面,有一个叫喻民生,其实此时他已经当上了永兴寺完小的校长。这年下学期,喻校长从南普寺挖走了好几个学生,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站在老家大地坪里朝东北方向望去,能清晰看见一片紫红色的拳头形山丘。这一带山丘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山区,永兴寺完小就坐落在这山区的西部边沿,社港镇北边的平浏交界处,学校周围是紫红色山丘,前面一条小溪,是个很幽静的地方,山清水秀适合读书。
我到永兴寺读书,比到南普寺要远14华里,被盖柴米还是由祖父肩挑着送去。每个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都要带一些腊肉、辣椒酱、霉豆腐和炒货之类的东西,都是由祖母精心安排好。
据说永兴寺还是个老字辈的寺庙,地方都流传着“唐华严宋永兴”的说法。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了菩萨,也没有钟鼓,当然更没有什么香火了,永兴寺已经成了学校的代名词。教室是寺庙的改装建筑,礼堂和食堂还是叫崇德堂、观音堂的原装建筑。
学校的厕所设在吊脚楼上,初到这里,我觉得很新奇,一是能看到自己的粪便落在粪坑的某个位置,二是凉风把屁股吹得冰凉,三是担心口袋里的东西掉下去。女厕所不在校内,是在隔学校半里路的上寺。据说上寺是永兴寺的尼姑宿舍,女生起床就寝必须集体行动。
学校还有一个监厨的制度。就是每晚12时起轮值监厨,两个学生经手从事务室把油盐柴米和菜蔬过秤交给大师傅。一边坐在灶弯里烧火,一边看着师傅做豆腐。等着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开始打瞌睡了。其实夜里监厨并监不出什么来,只是流传下来的民主监督制度而已,反而事务长的油水是有不少的,在收缴实物时就做了手脚,在学校后山上也发现过几麻袋大米。
学校的师资力量也很强,大部分是高校出来没在外地找到工作的知识分子,因为这是一个社会变革时期,正处于一系列政治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夜,他们也正在等待命运的安排。
这时学校进驻了一个姓刘的工作队长,刘队长的行踪不定,也不与别人交谈,同学们最关心的是他那个闪光发亮的西式发型。喻校长也开会时间多,在校时间少,每次回校总要集合训话,谈的内容无外是新中国的形势。
这时,永兴寺高小已经改名为浏阳县第三十八完全小学,政治空气越来越浓。喻校长组织了一次国庆游行大活动,学生们高举着漫画标语牌,打着锣鼓,喊着口号,演着白毛女,墙报特刊也办得红红火火,校长每天的训话总是那么威严而神气十足。
似乎学校是在平静而紧张的轨道上运作。可是在临近期终的某一天早上,学生们带着惊恐的神色互相告知之,昨夜喻校长和寻振黄老师被捉去了。老师们也互不说话,学校气氛越来越阴森冷酷,以往的热闹气氛不复存在,从老师们阴沉的眼光里可以体会到未来的预感,不过老师是心里有数的,都在考虑自己的前途。
寻振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被捕后,接管班工作的是一个音乐老师,在松松散散的情况下我们就马马虎虎的毕了个业。我们这个班也是永兴寺完小最后一个毕业班。1951年上期,学校就迁到社港镇上,正式挂牌为浏阳县第三十八完小,即是现在社港完小的前身。
喻校长和寻老师被捕后,同学们写了一个请求释放两位老师的报告,由四个同学徒步送到关押犯人的地方--泮春乡的一个周姓祠堂里。这里也是土改前的一个区政府所在地。接待的官员接收了我们的报告,说:你们回去好好读书等待。
这年土改开始时,寻老师还是被判刑送去劳改了,罪名是三青团骨干。六十年代刑满释放后务农监管,八十年代当过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九十年代初病逝。我的这位小学老师在龙伏中学代语文课时,还和过我的一首七律,容另纸抄上。
喻校长则在土改时自缢而终。据说他被关在临时法庭的小房子里,听到法庭打屁股的惨叫声,因为自己已经受过打屁股的痛楚滋味,就与隔壁(木板房)的乡长陈鸣风共系一绳吊颈自毙。次日发现自缢后,每人被各补一枪。
又据说喻校长的罪名也是三青团骨干,更重要的是在他家里召开过一个应变会,所有参加过这次会的人,都在这个法庭上挨过屁股打。“打屁股”这个词流传非常深远,因为要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招供为止,所以当时有一种谈“打屁股”色变的恐惧气氛。执杖的民兵后来也传出一种打屁股的经验,如果手高杖斜着力在地板上,屁股受伤轻;如果手低杖平着力全在屁股上,便是皮开肉绽了。民兵们说,由于有人情关系的存在,就悟出了这两种打法。
五十年以后,时过境迁,永兴寺已不复存在,据说原址上建了一些不整齐的村舍。我几次想去那幽静的地方再看一眼,或许是最后的辞程。
现在去的原因,是想全面了解这块典型的丹霞地貌,从社港镇往东到大洛集阳,向北到关山水库的关山坳,向西到永兴寺,向南到北源,这一片所围绕的拳头山构成很多峰峦、峭壁、悬崖、沟壑、溪流和洞穴等奇观。山体都是红砂岩构成,植被以混合林为主,地处高山气候的边缘地带,相信是一块具有开发价值的地质处女景区。
14、合八字与卜庚
我随着祖母住在洞庭黄老外婆家的时间很不少,老外婆育有四子三女。四个儿子都是风长树大的高大汉子,两个大儿子叫绍堂、印堂,都先她而去世并且无后。第三个叫洗堂,第四个叫季堂,也无后,但后来从二房入继了一个孙子为嗣,于是一人四祧,承继了四炉香火。
老外婆的三个女儿,老大出嫁不久就去世了,我祖母是老二,只生过一个男孩,早早夭折,于是从族上文齐房入继我承嗣为孙,这是派分的原因。实际上,我生下只三个月母亲就病逝了,由祖母催乳、讨乳、煮糊而抚养长大的,所以情同母子。
老三即我祖母的妹妹生有五子三女,虽命很好,但生活却很艰苦。听祖母多次这样说:八字很重要,影兰(祖母妹妹)一个人生八个,我们六个人一个都没有,这是一张蛮拐的八字。但这时我对八字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只知道时有盲人来上门算八字的事情。
洞庭黄大屋的槽门西边进去的横厅叫新厅,这栋上下两进一过厅的木结构厅堂比大屋正厅要苏式一些,也显得气派一些。东边的住户是个叫黄宗模的老人,祖父母让我喊他宗舅阿公。他文化不高,但又一定的舌辩能力,有地方讲得话灵,称为有话事份的房中人。加之他有三个儿子,于是成为人兴财旺的绅士级户头。
祖父每年都要到老外婆家里来拜年,也必须带我到新厅宗舅阿公家里去拜年。小方桌上摆四或六个冷盘供下酒,用长颈锡壶温热自己酿造的谷酒,再从细长的壶嘴巴里泻出一根细白线,酒杯很快就满了。大人们一直在谈论什么,我一概听不进,也无心去听,屁股还没坐热,就和孩子们玩去了。不久,孩子们都说映妹是我的婆娘,互相追打着。
原来宗舅阿公的大儿子黄雁秋有三个女儿,大的叫冰雪,次女叫映雪,三女叫厚雪,而黄映雪和我的婚约就由双方父母定下了。第一是要年龄相当,第二是要合八字。当时的风俗是男人的八字满天飞,女人的八字定就归。即男人可以把八字公开写出庚书向女方求婚,而女方的八字是不公开的,要根据男方的八字与自己的八字卜算查对。如果双方八字相生相合,女方才把八字公开,向男方递交庚书,这个过程就合八字,也叫卜庚。
此时女方带着庚书到男方把婚事定下来,这日就由男方办午饭。如果定不下来,女方就不在男家吃午饭。常说这是一片黄茶叶定了须眉山,一般是不能违约退婚的。
其实男女双方合八字卜庚并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手续,大多是一个过程而已。决定婚约的根本因素,是双方父母的身世、地位、财产的门当户对。所以还是由父母之命,伴以媒妁之言来成就婚姻。因为良缘夙缔佳偶天成的宿命论决定了婚姻不必自主,既然八字已经注定了你的婚姻,前世修来同船渡,此时修来共枕眠,同床异梦的夫妻们,也都心甘情愿地、无可奈何地接受着父母安排给他们的现实。
例如我的小学同学徐成国是商家益和兴号的子弟,很小就由父母与商家贺育吾的女儿卜庚订下婚约。这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当户对--土改时也都划了地主成分。由于贺氏个子高大,发育较早,对于睡在床上的这个瘦小丈夫,只能视作是一个幼稚无知的小弟弟。男方的父母心急如焚,就采取拔苗助长的速成法,从中药店购回鹿茸。徐大剂量连续服鹿茸后发福了,发了个浮肿式的肥胖,颧骨上的皮肉比鼻子还高,不久鼻子又瘪了,陷塌出一个能见到牙齿的空洞。当然这个高不可及的大婆娘就回到娘家另找新郎,地方人都叫我这个可怜的老同学为九怪,九怪孤身到死。
不知那一年,地方流行自行痘,就是恶性传染病的天花。天花收走了不少孩子的生命,特别是寒沙塘和均家坊等农村,各户的小孩都没逃出天花的魔掌。哭声凄惨,夭坟堆满山坡,一片谈痘色变的紧张恐惧气氛。有一天祖父母都默无声息的留着眼泪,说映雪种自行痘冒要得(夭折)。在我的印象里,映雪是个白皙高挑的女孩子,在洞庭黄一起玩耍的孩子中,这是一个五官非常模糊的记忆。祖父母似乎认为我的八字硬了,又在暗箱操作中,寻找那门当户对的女孩子。这是飘忽在童年中的一种记忆。
关于卜庚的婚姻习俗,一般的人家只查一下八字,只要不相克就可定下婚约。极少数的人家是不择食的,一个只要有人来,一个只要有人要,俗称一个寻锅补,一个补锅寻。但高档次的门当户对,不仅要卜庚,还有一件伤脑筋的文墨麻烦。那就是男方送到女方的庚书上只写了一边对联,女方如果合了八字,就要到男家把对联对好才能吃午饭,表示婚约成功。有时为了这首庚书上的对联,女方要去四处找老先生帮忙,由此午宴推迟到下午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是一件显示文墨水平的事情,也是一件很要面子的事情,族人通常把它看成“输了寡人不能输国”的文墨面子。例如水口罗家与苗田朱家卜庚的庚书上的对联是:
三尺罗裙遮水口
一只朱笔插苗田
又如楼古张家与塘泉吉家的庚书联是:
乾坤开张
子孙逢吉
也有难度大的长联,我记得一首是:
乾为八,坤为八,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乾坤定位
鸾异常,凤异常,常常两无姤声,声声鸾凤和鸣
一般的人家,写个通用的:好合二姓好,欢联百岁欢。某男方向社港镇百源寻家发的庚书,其联为:寻得百年佳偶(方言源和年同音)。此联地名姓氏合一,难度极大,后来女方是如何应对的,已经回忆不起来了。随着合八字和卜庚的消失,地方口头流传的庚书对联,也就在记忆里慢慢消失了。
七十年代末,我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一次偶然的机会碰到了黄厚雪,她提起我与她姐姐映雪的童婚旧事,使我脑子里又勾起了一幅合八字、种自行痘的童子故事。但我的庚书里写了一首什么样的对联,我就无从知道了,因为这是大人们干的事情。
15、童年的婚礼
黄映雪的夭折,给祖父母带来的悲伤和打击并不是持续的。他们瞄准的另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是隔洞庭黄很近的下张。我们去老外婆家要经过一座左右晃动的木桥,桥那边右坡上住着四户人家,都姓廖。其中廖文光、廖再光、廖炳光是亲兄弟,另一户是旁系。
老二廖再光官名廖疗愚,是国民党员,也做过绥和乡乡长,是地方的政要人物。廖乡长经常骑着马来到我家大地坪的老屋里,这也是他寻花问柳的老地方,因为老屋横厅里一位寡妇是他的老相好。马綯在地坪里,祖父把盛着稻谷的搪瓷脸盆端过来喂马,却被马蹄一下就踩破了。但祖母有气也不敢声张,因为算起来廖乡长是我们在廖府上的亲家叔,一个染工师傅能巴结上这号亲戚是一种荣耀。
原来廖乡长的哥哥廖文光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仁秀二女儿闺秀都已出嫁,只有一个晚女端秀还是孩童。长子廖湘涛在湘北中学读书,小儿子叫湘雄,后来在端秀出嫁时当过押轿的高媇。
廖文光有一定田土,做些经纪生意,傍着乡长老二的面子,当然成了地方的出头人物。但他为人随便厚道,一个笑面皮,好酒善谈,所以地方都叫他文天经。祖父与他交往多年,并且下张也是常来常往的地方。于是祖父和文天经就暗箱操作,一概包办,定下了我和他晚女廖端秀这门婚姻。
什么合八字卜庚都是大人们的事情,我的记忆中全部是祖父在紧锣密鼓筹划替我收亲的事宜,到浏阳县城去购虾仁、平肚、西米之类的东西,请明老星去黄浒洞慈王庙租遮天井的帐篷布,还有租毡条、红轿、鲜笼;还有请厨师、请走动等;还又请沈湖村先生写对联、写书帖等。那时我还没发蒙读书,在这前前后后的热闹场面中,我只是和孩子们昏天黑地的玩。大人们说为我兑婆娘办喜酒,我只是当耳边风。
收亲那一天,正厅里的方桌上摆着八仙过海的屏风以及香炉花瓶,当红轿把新妇娘抬到厅堂时,祖父牵着我掀开写着金花诰封的轿帘。小小的新娘头上盖块蒙巾,穿着花衣花鞋,由一个有生育的中年妇女把她牵下轿。我的装束是长袍碗帽,穿的折头便裤是用五色纱线织成的裤带扎紧的。
拜堂礼仪由两个礼生喊礼,还读了一篇迎喜神文。大人们牵引着这两个天子木木的新郎新娘走了这个过场后,就进入洞房。洞房里除铺盖衣箱床凳之外,再无其他装饰陈列,还有几首客人送的纸对联挂在靠厅堂一边的木板墙上。记得一首是:双手推开窗前月,一石击破水中天。女方过来的高姻先生当日下午都回去了,只留下那个当押轿高媇的小弟弟,陪着姐姐住下来。
隔日就是回门酒,祖父带着两个幼稚的小夫妻去下张吃回门饭。廖文光称祖父为侍翁,祖父称廖为姻翁。亲家办过门酒,本来是另择吉日发邀书的,因为新郎新娘都是十把岁的小家伙,一切都靠大人提携调理,只好新娘进门与廖氏姻翁过门一并办了,新娘回门与沈氏侍翁过门一并办了。
这桩婚事就这样结束了。以后的日子是各住各家,每逢节日或者生日,祖父带我去接廖端秀来过会期,这件婚姻大事只对祖父母而言是件大事,所遇了子平之愿,确实是这样了了向愿(向子平)。我虽然是个小孩,脑子里也从此存了一个“婆娘”的影子,但没有一点婚姻的概念,更不可能有从人品、个性、身材、文化、姿色等方面去观察和品评一个女人的能力。所以童养媳是不存在什么爱情的,纵然长大成年,也不过是生男育女阴阳配合的模具。成功的极少,痛苦的占绝大部分。
祖父的设计也是失败的。我后来才知道祖父对这门婚事的盘算。
他经营染业多年,祖母纺纱织布,用血汗换来了四亩二分稻田,又在芦仙寺山区买进了半亩山林,收债写进了一坵冬水田,大地坪的老屋也整修了一番,手头的用度还很活络。对上几代人来说,祖父母是有功的成家子孙,在地方人眼里看来,祖父也是个好户子,一些绅士们也愿意与之往来。因此他把筹办这场婚宴也当成一个炫耀的机会,事实上来赴宴的客人也有不少穿长袍戴筒帽的,连泮春财东周大山也发人送来一幅中堂。
但祖父在春风得意中没有想到共产党就要来了,共产党来了要实行新婚姻法,要反对包办婚姻,要取缔童养媳。更没有想到共产党来了要实行土地改革,要根据人平占有土地来划分阶级成分。
共产党来了我们才知道,廖端秀那个在湘北中学读书的大哥,原来是个地下共产党员,他浮出地上成为浏阳文工团的秘书。不知哪一天,廖秘书把他妹妹的包办婚姻废了,几件嫁妆也抬走了。没有任何手续,也没有任何口舌。这一天,我不在家,回来后祖父讲给我听的。
此后,我再也没看到过廖端秀,印象中,只有一个童年留下的轮廓:高高的颧骨,圆圆的眼睛,中矮的个子……
人走了,也带走了八分水田。于是土改时我家的平均土地只有一亩四分,划了个中农成分,成为当时可推可拉的团结对象。这是祖父在这场童婚运作中得到的唯一好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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