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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博爱
第一章 家乡与童年(三)
5、短暂的难民营--新塘冲
我每晚都是和祖母睡在一起,睡房就是靠老屋后面的一间,窗子和后门都正朝着山墈。墈壁有三米高,长满了勾藤。墈顶是长满了灌木的后山岭,有条茅草丛生的野鸡路可通往山外的山冲。
上床后老是睡不着觉,心里记念着外出的祖父。祖母说祖父是放哨去了,我很疑惑放哨是干什么?一直以为是把热乎乎的猪潲浇在地上,阻止坏人走近我们的屋子。
有一个漆黑的晚上,祖父回家了,把我从梦中叫醒,把装上衣被和盐米的篾皮萝吊到墈上,然后把门窗关闭,粮仓和木柜都上了锁,悄悄从后门口登上靠在土墈上的楼梯,祖母提灯,祖父挑担,我揉着眼皮,沿着那条野鸡路向西面而去,越过几个山丘和田垅之后,进入一条森林茂密道路曲折的山冲。山冲的尽头,是一栋三合院土砖房,这个地方就是近房家族住着的新塘冲。
这个院子坐西向东,西面是正厅,南北两厅相对,地坪的东面是一堵围墙。我们就住在北厅后面的侧屋里,用晒簟开地铺,一间屋子里睡好几户人家。做饭烧菜都是由三块土砖架的地灶,小锅小瓶罐都放在土砖上。人多挤窄杂乱无章,小孩哭哭打打,男人有的外出找蔬菜,有的爬到山头上看风,屋里是妇女和小孩的世界。在这晕晕沉沉、嘈嘈杂杂的环境里,过着惶惶恐恐简单之极的生活,其实就是难民的生活。
我们这些孩子们还觉得新奇好玩,在大地铺上最好打架,我也和一个姓凌的男孩打过很认真的一架。而大人们的情绪总是紧张的,每天总要发几次风潮,或说日本鬼子杀了贺婆婆的丈夫沈奇珍,或说日本鬼子用刀杀省见瞎子时,省见瞎子还骂不要开玩笑,有的说鬼子来了杜公塘,女人都被赶进薯窖里……
在这山冲里住了一个短期之后,似乎气氛平静下来了,有的胆子大的男人偷偷试探着回家看看,果然是日本鬼子走了,只是杀了人宰了猪,打烂门窗抢劫一空而去。这样,这些逃难的人们才陆陆续续先先后后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我的家被打得最烂,因为祖父把门窗粮仓和衣柜都上了锁。被抢劫的现场是满目狼藉,牲猪鸡犬全被宰掉。祖父母痛心疾首,枉然叹息之后,只好清理残局,重整家园。从此我们并未平静地生活,紧接着是西兵“粮子”和张生匪部的侵扰。
据《浏阳县志》载,1938年日军轰炸浏城后,1939年9月29日,日军侵犯永安、跃龙、柏嘉、镇头等乡镇,1941年12月21日军再犯浏阳西北23个乡镇,1944年6月日军犯社港直逼浏城,6月5日浏城失守。自此,浏阳四十多个乡镇被日军侵犯,只有张坊镇幸免。
我们这里的日军,是1944年6月由江西九岺经平江侵入社港、龙伏、山田、沙市的。来势很凶,我家近邻中就杀了病弱老者沈奇珍,老妇佳老大,瞎子沈省见等,沈夫见(外号夫谈子)被掳去做挑夫,命丧北盛仓地段。
日军最后在社港镇长驻下来,由喻祥茂任社港维持会会长,把钢炮(平射炮)架在社港镇莲溪寺的大枫树上,时刻威胁着周边的村落。
但日军一般不进入山冲,怕游击队和八路军。当地也组织了青年自卫队,常去偷袭日军。另因本地有喻尾龙、陈振湘、陈歧凤等小武装组织,日本人也不敢随便侵扰,由此也保了一方平安。不过这些头目或有欺压百姓的行为,存在民愤,或有打探子的血债等,在土改时都被镇压了,维持会长喻祥茂也在土改时自缢了。
6、绥和乡长陈闲僧
和社港镇平行的绥和乡,在三四十年代的历任乡长中有一个名叫陈牟的,本名叫陈闲僧,本地人都叫他闲老,背地里也有人叫他闲痞子。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浪漫主义者,穿着简朴,行止慢条斯理,说话雅而不扬。
族叔沈兆颂先生对我说,闲老喜欢手持一长杆旱烟筒,每逢思考文稿或对联时,左手斜握着烟筒杆,右手撮一缕烟丝按在弯曲的铜质烟斗里后,玉质的烟筒嘴衔在嘴里,再把烟斗放在灶膛一烧,鼻孔里就喷出一股青烟,嘴唇啧地一声:写吧!在旁书写的人就认真地记录下来。
闲老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写就的。当年灾荒严重,民不聊生,加之国难当头东寇蹂躏,闲老对此水、旱、兵三灾相继的满目疮痍景象深感痛心,向时任绥和乡长的喻科贤写了一纸呈文,流畅的四六骈文,光彩照人。此呈文使一贯刚愎自用的喻乡长深感震惊,不得不改变了对同僚的傲慢态度,也采取了一些爱民措施。
喻科贤是浏阳沙市街人,系原国民政府浏阳县长喻兆原之子。据住在沙市镇的屈先生说,喻科贤在1949年逃遁台湾,在上世纪末多次回乡探亲访友,而他父亲喻兆元却潜逃未能出境,在肃反运动中被清查出来回乡镇压了。
族叔沈兆颂保存下来了闲老这篇在当地传颂一时的名文,我也从他那里转抄了一份,从中可全面了解到日寇侵华在我乡所犯下的罪行,以及斯时斯地的风土人情。呈文稿如下:
本年五月六日,倭寇进犯,大肆凶残。属保当冲,首遭蹂躏。鑿户劈窗,逞其虺嚣;倾箱倒榻,遂比狼心;衣裳谷米,抄抢无余;犬冢牛羊,屠杀殆尽;搜索则一日数至,盖藏已十室九空。壮丁沈夫见,被掳失踪;处女沈闺娥,因奸丧命;病夫沈奇珍,床头蒙害;孤老沈省见,刀下含冤。总之,兽蹄所过,叫汝鹤唳频惊;一般忧患丛生,连月流离失所;昼伏蒿里,饮露餐风;暮访桃源,披星戴月;寒气袭人,剪蕉衣而保暖;枯肠逼我,采蕨粉以充饥;盐源久断,辅淡食之堪虞;酒价高腾,思浇愁而不得;草木皆兵,可怜尽惊弓之鸟;豺狼当道,谁敢作出山之泉;庐舍萧条,任从蛛网;人际隐避,莫敢声张;近幸雷池未越,总之畏若城狐。方期黄帝有灵,早歼顽寇。
讵料黎民不幸,又遇阳侯。 月日至月日,大雨磅沱,终朝如注,洪水暴涨,遍地成渠;高岸田禾,大半泥沙淹没,沿河塘坝,尽皆木石崩頽;娥皇莫及,总奈止涛无灰;夏禹难逢,只是望洋洒泪;怅水患之渐增,尚犹未已;狠旱魃之踵至,其何以堪;月日至月日,石燕如飞,云霓绝影;商羊罢舞,雨泽愆期。熏风拂拂,不惠民财。烈日炎炎,竞伤物类。圃蔬田禾,概无华而不实;山花野果,亦尽瘁皆诸枯。大江化作坦途,古井变为涸辙;煮炊更慎,吸饮维艰。
哀我黎民,三灾相继,东作徒劳,五谷不登,西成失望。乃者饥寒交迫,危急万分;加之瘟疫流行,死亡百计。家家招游子之魂,愁云密布;处处化望夫之石,惨雾迷漫。天乎不佑,降此鞠讻;民也何事,丁兹浩劫。
谨具俚词
声随泪下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甲申岁)
土改时,闲老的父亲继赖皮(陈继纯)被押到刘氏宗祠批斗之后,就地正法在附近双江汇合的河滩上。而在押解游行示众的犯人中,偏没有闲老的身影。原来闲老在土改前就逃亡了,似乎这个不修边幅的旧闻人,在人群中反而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1958年我关押在浏阳看守所时,碰到了也关在那里的沈氏族台人物信牛皮。他真名叫沈信昌,曾担任过绥和乡乡长,在土改前逃到湘阴山区做贩卖木桶的生意,后在肃反中被清查出来判刑劳改。他说闲老也在肃反中被清查出来,现在湖南省第一监狱新生火柴厂服刑。
1969年,我因划为右派成为了五类分子的一员,在参加年终集训会和每月改造会的时候,才知道这个闲老就是本村马源组地主分子陈醒狮的父亲。陈说在他父亲临终前,他曾专门去长沙新生火柴厂看过一次。父亲死了后,他的古文也就跟着死了,他只遗传了父亲闲散拖沓的习惯,那些名震一时的四六骈文和经典对联,再也没有传承下来。
我也曾经想过,闲老为何要取名叫陈闲僧呢?上个世纪60年代末,龙兴寺的主持多利和尚来找我画观音菩萨像。多利土改时划了地主成分,年老体衰,加之高度近视,只好在地方为别人诵经,作为一条生活门路。我很同情这个孤苦的和尚,答应为他画了一轴中堂式的观音像,这是我与他唯一的一次接触。
当谈到闲老时,多利和尚说他与闲老过往密切,经常在一起商讨古文。闲老本从政,虽然不是和尚,但与有文化的和尚大都合得来,附近昙云寺的清风和尚、芦仙寺的志达和尚,和闲老都很熟悉,这大概是他取名陈闲僧的原因之一。1949年后,这两个有点文化的和尚都回到老家去了,只有多利和尚在龙兴寺终老余年。
附近的两个城隍土地庙,塘尾冲的清溪祠和从清溪祠分香火而去的石江村清泰祠,其门联都是闲老所撰,在意对、工对和联律方面十分工整。
塘尾冲的清溪祠门联,是闲老从刘梦得先生的陋室铭里偷了一句,写景写意都恰到好处,其联为:
清鉴不污,凭夕可照;
溪流虽浅,有龙则灵。
石江村的清泰祠,对来源和祈愿都剖析分明,其联曰:
清泉泽远思塘尾;
泰日风和遍石江。
文革破四旧的运动中,塘尾冲和石江村的这两个城隍土地庙都荡然无存,唯有闲老留下的这两首对联,还在地方一直默默传颂着。
7、洞庭黄家大屋
在新塘冲这个山冲究竟住了多久,我是无从记忆的。只知道回到那个大地坪的老屋后,大人们都忙于清理劫后残局,村子里一篇萧条景象。
我记忆中最难忘的是三件事。一是被枪托打烂的衣柜左门片,这是祖母的嫁妆。一直没修好的原因是留个不忘国耻的记念,到1986年大女儿出嫁办回门宴时,才重新油漆了一遍,我在柜门上写了一首七律,第二联是:南冠未坠凌云志,东寇曾留耻辱痕。于是这个不忘国耻的痕,就由文字来记住了。
第二是那口被日军用刺刀戮烂的皮箱,这口箱子是祖父在外地从事染工所用,随着他流离奔波了几十年。幸好痞子里面是木质的,没有被刺刀捅穿。
我一直把这口带有七八寸刀伤口子的箱子带在身边,当我进入高小以后,它就伴随着我从南普寺到永兴寺,从浏阳到湘潭,同样受了十几年的熏陶。1956年到1957年又随我在社港完小和花桥完小教了两年书;从1958年到1962年又不幸地随我在浏阳看守所和湘潭砖桥铁路工地以及谭家山煤矿度过了监狱光阴;1962年6月才随我回到了那个大地坪的老家。
它现在安闲地躺在蹉跎坡山居的那个被日寇打伤的衣柜里,这是它的暂时归宿,日后将把它接到浏阳市教师村,这将是它永远定居的地方。
第三件是那头又白又胖的肥猪。当我们从新塘冲躲兵回家时,猪舍狼藉,满地鲜血,连猪蹄和猪毛都不见了。因为我每天伴随着祖父母去饲喂两次肥猪,原计划要在腊月30天宰杀过年猪,让祖母端着一盆猪血放在天井旁边,装香秉烛,祈祷来年国泰民安,全家清吉的。现在成了泡影。
重整家园都来不及的惊弓之鸟,兵燹之乱又朝夕相扰。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一些乱七八糟的粮子闯进了那个大地坪的老屋,一些青壮男丁早已逃跑了,闻风而逃的原因是怕掳夫子,因为之前沈夫见(夫谈子)被掳去挑担,死在北盛仓,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
大人们称这种乱兵叫西兵粮子,西兵粮子把大屋里的老幼妇女都赶到上厅东侧的一个巷子里。祖母抱着我坐在门槛上,一个年青的军官端着一挺快慢机(这是大人们说的名字,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盒子枪)指着大家,挨个清劫。
这些无钱的妇老无油水可榨,只好逼迫她们勒下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银圈。我的颈圈手圈和脚圈就这样很容易地都被抢走了,但是祖母的手圈很难勒下,那个军官就说用刀砍手,吓得祖母用死力才勒下来。整个巷子像一塘死水,谁敢吭声敢哭敢骂啊。等这些粮子走后,男人们才陆续回家。
这时,日军飞机上的一颗炸弹打在山后的棉花畲山冲里,门窗都震烂了,于是人心惶惶,每天都处于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只要一听到那个打锣一般的飞机声,大家都蜂拥躲到邻居沈孝经家里那个巨大的横薯窖里面。
在这种情况下,祖父只好又挑起那副篾皮萝,带着祖母和我逃到另外一个山区,我的舅祖父家里住下来。这里是一个有上中下三进的四合院大屋,叫洞庭黄家大屋,都姓黄,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偏僻山区。
现在这里早已经被后来修建的洞庭黄水库所淹没,1956年的时候,我在这大屋对面的豺狗坡上,画了一副详细的洞庭黄家大屋全景图,留下来作为记念。但此图在1958年因我的读书会反革命案而被清查没收。
舅祖父黄季堂住在大屋上进的天井东侧茶堂里。茶堂向着天井的一面装着活动木隔墙,上间是客房,也叫茶房,冬天叫火房。下间中间用砖墙隔开,前半间开着两个靠背床铺,俗称眠房。后半间很小,开一个便铺,剩下的空间就更小了,我们祖孙三人就挤住在这间小房子里。小房子的门通向一条巷道,过了巷子就是舅祖父家里的大厨房和茅厕了。
但这个比新塘冲更偏僻的山冲,并没能保持多久的平静。
没住多久,大屋大门口的大路上就又开始过粮子了。这些儿粮子的队伍都很不整齐,更不威风,肩上扛着武器,背上背着包袱,裹头跛足,行动艰难。我跟着妇老们站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第一次认识了什么叫步枪(长枪),什么叫短火,挂在腰上的弹棰叫手榴弹,最惊奇的是迫击炮和机关枪,但是没有叫冲锋枪的。我们小孩很喜欢机关枪,自己用竹管仿制,枪膛里装上几片轮叶,摇转把手时可连续发射出很多子弹--其实就是棕榈树的种子。
大屋门口这条路,通往长沙县的金井镇,从这里到长浏边界只有三十华里,溯水北上,翻过金盆岭就到了小长沙(我们把长沙市叫大长沙,把长沙县叫小长沙)的青山铺。
大人们说这支国军是被日本鬼子阻住了,才弯路去小长沙的。可是大屋里的房子都被粮子们占住了,驻扎了很多伤兵。舅祖父一家只好挤进我们住的这间小房子。其他邻居家里也都是只能留一间房子,其他的必须腾给伤兵住。
伤兵的呻吟和惨叫声,使得医护人员手忙脚乱,我亲眼看到医生夹着纱布从伤口里面洗出一窝窝的蛆虫。因为污血的腥气和腐肉的臭气,孩子们也就再也不去那里玩了,改到屋后的竹园里。
但那里也有粮子住了,有时能捡到一个香烟盒子,最希望能捡到一个子弹头,我们叫炮子嘴,然后用瓦片盛着放在灶里一烧,里面的铅就熔化留在瓦片上,用来做钓鱼钩上的沉子。
有时粮子也会让我们试试他们吃的米饭。我试过一口,发现饭里面有很多砂子。难怪大人们说送军粮到永安市时,要掺一点白砂子。
我很少看见男人在家,只有老妇幼三种人在留守,男人们又转移到更偏僻的地方去了,还是因为怕掳夫子。不过虽然没有大人们在家,我们这上进东边还是没有粮子来滋事扰乱,似乎一切处于平静中。
一个年青俊秀的排长总是满脸笑容,因为他住在堂表兄家里,只相隔一条防火用的巷子。表兄是个憨厚老实的人,表嫂则是有一份姿色的中等个子。后来粮子们陆续撤走的时候,这个排长还跟大家挥手道别,表嫂暗暗流着眼泪。大人们说,肯定是排长葛了(私通了)恩妹这个家伙,不然我们有以此(这样)道静(安静)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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