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作者:王传业
(18)我的二姑母
我的祖母生下5男2女。我的大伯父大概对祖母为他包办的婚姻不满,结婚不久就去闯关东,一去不回。我小的时候,只知道家里有一个大伯母,带着她的女儿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那个女儿比我母亲大2岁,我们叫她大姐,大概她小的时候生过天花,落下满脸的麻坑。听当时和大伯父一起闯关东回来的人说,在“九一八”事变后,大伯父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他的名字至今不为我所知。我的三伯父幼年夭折,旧时代农村有“多福多寿多子女”的传统习俗,为了表示人口多,人虽然死了,还要在同辈人中给他留个位置,所以三伯父也排在同辈人的行辈里。这样,本来应该是排行老三的父亲,就成了老四。我的五叔王廷荣,在前面已经写过了,这里不再冗赘。我的大姑母自从嫁到黄瓜口地主单家之后,就不再与王家人联系。我们当地有句俗话是“穷怕亲戚富怕贼”,大姑母自嫁到富家之后,怕王家人甚于怕贼。
就这样,父亲一辈姐妹兄弟间,有来往的就只是二伯父、二姑母、五叔和父亲。
在父亲一辈人中,二姑母是我敬佩的一个人。
二姑母家原来也住在黄瓜口村,后来搬到乐亭嵩林村小李庄。
二姑父叫徐宇庐,年轻时在东北习商,作过帐房先生,打一手好算盘。我小时候学数学,学到让我十分厌烦的鸡兔同笼之类的算数题,怎么也算不出来,他都可以用算盘给我打出结果。遗憾的是,至今我还没弄明白鸡兔怎么可以同笼。
大概是沾了商气,二姑父很小气。小时候,我常到他家去玩,有一次我去他家正赶上他在啃老玉米,他把一个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递给给我说:“你来的正好,不然我把棒子吃完,你就没得吃了。”我小时候生性好动,去掀锅盖,看到锅里还有好多煮熟的玉米,正冒着热气。
二姑母却不是这样,她常当着二姑父的面奚落二姑父的小气。并且告诫我们,以后长大千万不要学二姑父的小家子气。
二姑母是一个贤慧的农村妇女。祖母早逝,年幼的五叔就是由她哺养成人的。五叔因为小的时候摔跤,腿留下残疾,生活上不能完全自理,所以洗衣、做饭、照料他上学读书,就都落在了二姑母的肩上,她真是又当姐姐又当娘。
五叔是感激这个呵护他长大成人的姐姐的。解放后,五叔随部队进城,他把二姑母接到天津去住。当时按着进城干部级别待遇,叔叔吃小灶,他给二姑母入的是中灶。所谓中灶,也是大米白面,几菜一汤,但二姑母吃惯家乡高粱米,不习惯于这种生活,住了不久,她就又回到乡下去。
二姑母是那种守旧的农村妇女,她对城市一些事情看不惯。在天津,五叔为让二姑母开眼界,到周末带她去参观礼堂举办的舞会,农村人哪儿看得惯这种灯红酒绿的场面,看了一眼,她扭头就走,嘴里不停地叨念:“男女搂抱在一起,成何体统,那女人把奶水挤在男人身上,多害臊!”
被认为是“阳春白雪”的那舞会的场面和音乐,可是偏偏遇上二姑母这样的“下里巴人”!
临离开天津,她让五叔给她买几尺阴丹士林蓝布,说是回家做一件上衣,比她用柴灰染的土布要鲜亮得多。
二姑母对父亲也是呵护倍至的。1947年春天,配合国民党顽军进攻乐亭的反动地主武装还乡团抓捕父亲,一次父亲被敌人追得无处藏身,就躲在二姑母家厢房的炕洞子里,一直躲藏了半个月,使父亲躲过一劫。所以父亲也是十分敬重二姑的。
二姑只有一个女儿,叫徐素贞,因为她乳名叫卜子,所以我们都称他卜姐。她同二姑母一样贤慧,人也长得俊美、漂亮,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心灵手巧,善女工,做得一手好活计,缝衣绣花,样样做得来。也做得一手好饭食,她切的肉片像纸一样薄。
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她30岁还没出嫁,直到解放后宣传婚姻法时,她才嫁人。
为了能守护在父母身边,他找的丈夫是“倒插门”女婿,所谓“倒插门”,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来,共同照顾两位老人。这位表姐夫,比卜姐大10岁,在黑龙江一个烧砖的窑场干扣土坯的苦力活。每年初夏到窑场扣土坯,到秋后天冷回家,然后明年开春再去……这样赚点钱,家里生活就活泛些,他们生有两个男孩。
二姑父、二姑母在卜姐和表姐夫的照料下,安然度过他们的有生之年。
此后多年我在外边上学,就再没见过卜姐。
前年我返乡里,专程去嵩林小李庄去看望卜姐,她还健在,已经80多岁,头发已经全白,蓬乱着,双眼木滞无神,脚上穿着一双解放绿球鞋,已经看不出鞋面上原来的颜色。她木讷地两眼看着我,似乎在寻找她的记忆。但当我向她报出我的名字时,她摇摇头,看来她已进入失去记忆的老年痴呆。
眼前的卜姐,分明一个典型的“祥林嫂”!
邻居告诉我,她两个儿子也在同村住,不常过来。白天她就去捡拾废品,屋子还是当年二姑母在世时住的老屋,年久失修,墙皮已经剥落。屋子堆满了烂纸、矿泉水瓶、易拉罐之类,让人很难下脚。
我问及她生活和身体的状况,她也不回答,只是摇头,呆呆地望着我,不说一句话,看来她不只失去记忆,也没有语言表达能力了。临别时我给了她500元钱,她不推辞,赶忙收起来,装进衣袋里,好像生怕人抢了去。
我同她的大儿子通了电话,说明我的来意及同他家的关系,那大儿语调冷漠,语气中可觉察出他们对母亲是不孝顺的。
当年孝顺父母疼爱子女的有大家闺秀风范的、漂亮的卜姐,老境竟如此颓唐。我打了一个寒颤,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袭上心头。我落寞地离开了童年时那熟悉的常常去的卜姐家!
(19)二伯父的一家
我的二伯父与二姑母不是一类性格的人。二姑母待人温和、大度、宽容,二伯父却是一个脾气暴躁,待人苛刻,不与人为伍的人。二姑母不大愿意与他有更多交往。
二伯父叫王廷桂,在日伪时期曾在东北警察局混过事,好像还是个警察的小头目。我小时候在他家曾见过一张照片,照片上二伯父穿着警官服,手里握一把洋刀,威风凛凛。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二伯父脱掉那警官服,放下洋刀,改给共产党作事。
那时八路军经济困难,二伯父曾替八路军跑生意,据说他为八路军很赚了些钱。到解放战争后期,他在东北公安厅担任了总务科长。这段时间,应该是他一生中最磊落、最值得炫耀的光荣历史。但他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辽沈战役结束后,他坚决请求组织批准他还乡。
组织批准了他的请求。那时被战争破坏的铁路还没完全通车,组织给他发了路费,并且配备了一匹马,同意他还乡。
二伯父骑着马,奔走在还乡的路上。但随在他的马后,有公安厅的人追了过来,对他进行了例行检查。检查结果是:身上除了公家给他发的路费之外,没有一点别的钱物。后来才知道,当时公安厅领导怀疑这位老总务科长急于还乡,是裹携了公家钱财,因为当时总务科既管钱、又管物。
这次检查,倒是还了二伯父一个清白:这个管钱管物多年的老总务科长,廉洁清正,两袖清风,解甲归田。
我的二伯母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善于词辩,思路清晰,每讲一件事,他能说的头头是道,让你心服口服。她生有二男二女,四个儿女都是她含辛茹苦养育成人,所以儿女们对她十分孝顺。
说实在话,我一生对二伯父没有好感,对二伯母却敬爱有加。记得前些年我偕全家人返乡里,就和二伯母住在一个火炕上,二伯母总是把子女们寄给她的、平常舍不得吃的巧克力之类,给我的孩子们吃。堂兄传璞知道我喜欢睡热炕,每天晚上都把炕的热热的。而他自己却搬出去寻宿。
我的大堂兄王传贤(后改名王巨文),抗日战争时参加八路军,做了军医,直到离休。二伯母的两个女儿秀莲、秀芝,远嫁他乡,和母亲离多见少。唯一在二伯母身边照顾她的是我的堂兄王传璞。
我的堂兄王传璞,也是我在渤海中学时的同学,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半路休学,没有能穿上干部制服,吃上“官饭”,在家做了一辈子农民。他为人平和、厚道,做事稳健,能忍辱负重待人。他孝顺母亲,冬温夏凉地服侍母亲一辈子,直到把母亲养老送终。
我在外做事多年,是反家里有些马勺碰锅沿的难办的事,我总是让他去解决,他总是尽心尽力去平息,在村子里,他是王家的族长。
二伯父回乡之后,过着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但是,在外头混事多年,使他有一股一般百姓不能有、也不敢有的傲气,他瞧不起村里的干部,并由此惹出许多麻烦事。
他的长子王传贤抗日战争时就参加了八路军。参军前,王传贤正在读书,有一次他去向二伯父要学费,正赶上二伯父赌博输了钱,他怒火顿生,把气撒在要钱的儿子身上,拿炉捅条把儿子打跑。王传贤于是离开了家,参加了八路军。
儿子参军,二伯父按规定应享受军属待遇,应该有人代耕(即村上派人对军属家土地帮种、帮收)。但是,因为他对村干部有所得罪,所以村支书王德厚对他进行报复,不给他家代耕。
这件事使他十分恼火,他到处告状,说村支部书记王德厚迫害他。父亲因忙于工作,亲戚朋友间的一些杂事不太过问,二伯父又跟我说王德厚如何如何坏,如何如何鱼肉乡里迫害他。
当时我正在乐亭师范学校读书,听了二伯父向我介绍的王德厚的一些情况后,于是我给《唐山农民报》写了一篇稿子报导这件事,题目是《村支书王德厚不给军属代耕》。不久, 报纸在“读者来信”的栏目里发表了这篇稿子。稿子发表后,就更惹怒了王德厚,他发动村民给报社写信,说我的稿子内容如何如何失实,又说“别有用心”之类。报社把这些来信转给我,我自然又把我所掌握的材料回复报社,报纸就没再发王德厚发动村民们写的反驳我的稿件。这之后,王德厚对二伯的迫害就更加变本加厉了。
不久,二伯父所在村庄的一个妇女到公安机关告状,说二伯父强奸了她,并说二伯父曾两次强奸她。第一次是一个晚上,在二伯父家里,并说那天二伯父家里人都去看戏了,家里没人;第二次强奸她,是在两个人去赶集的路上。
这个妇女是村子里一个有名的破鞋。她说的那第一次强奸她的晚上,除二伯父长女王秀莲去看戏之外,二伯母和我的堂兄王传璞都在家里,一个晚上都没出过门,所以强奸她的事,完全是捏造的。
所谓第二次强奸她是半个月之后,去赶集的路上。从第一次强奸到第二次强奸她 ,时隔半个月,被害人没有报案,又跟“害人者”去赶集,发生第二次强奸,才报案,这本身就不合情理。况且时间是严寒冬季,庄稼已经收割,一马平川,赶集的人来人往,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公安局受理了这个案子,并在侦察之后转到法院。
冀东地区的老百姓爱告状,这大约是受“杨三姐”告状的启发和影响。杨三姐乳名杨三娥。是冀东滦南县人。她的二姐杨二娥嫁给本县富家子弟高占英,高占英与其五嫂金玉有奸情,嫌杨二娥碍眼,于是下毒手杀害了杨二娥。杨三姐告状为姐姐申冤,历经千辛万苦,一直告到天津高等检查厅,使冤情大白,终使高占英被判绞刑。
杨二姐告状的故事在冀东影响深远,直到现在冀东老百姓都爱告状,大概就是受杨三姐的影响吧。
二伯父这个案子就引起父亲和法院彭姓院长之间的分歧。父亲指出这个“被强奸”妇女供词的许多不合情理及前后言词的矛盾,认为这里边有很多人为因素,证据不足定罪。彭姓院长却不这样看,可能夹杂着他同父亲之间的私人恩怨。
当时法院刚成立,公安局与法院之间常在办案上有些分歧。父亲做公安工作多年,他对案件的审理、量刑的轻重,都有比较丰富的经验。而那位彭姓院长呢,既不熟悉业务、又刚愎自用。这位彭院长是工农干部,文化水平低,经常在宣判中把判决书念错。比如“怙恶不悛”这个司法界常用的词语,他竟然读成“古(怙)恶不俊(悛)”。这些,对于一个工农干部也难怪,但是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将判决书上的时间“1951年”念成“1915年”,弄得去听宣判的人目瞪口呆。父亲与他的分歧,不是在他常念错判决词,而在一些案情和量刑的看法上。
我虽然当时正在读书,也介入了这件事。一是我给《华北人民》杂志社又写了一篇稿子,对王德厚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恶行进行揭露,这篇稿子在《华北人民》杂志上也刊登了。
此时二伯父却以强奸罪被判一年零两个月徒刑。
我觉得这是一件冤案,于是我又写了几千字的材料,亲自送到当时设在北京的华北局告御状。华北局当时地址在北京东城交道口附近,书记是刘澜涛。那时全国来北京上访的不多,不像现在上访的多如过江之鲫,更不像现在当局对上访人员动不动就送去劳教。当时华北局接待我的同志,把我安排在华北局招待所,并且在招待所吃饭不收费。那是我第一次进北京,看到当时北京的繁华,在我们县城连汽车都很少看到的我,简直是眼花缭乱。
华北局负责接待的同志,认真看了我写的材料,还就几个具体问题进行了询问,然后将材料附信转给了当时担任乐亭县县委书记的李新华。
在我从北京回到乐亭不久,县委书记李新华通过学校找到我,他亲自带几个人和我一起到了二区区公所(即王德厚所在的区),把那个妇女找来讯问,那个妇女又装疯卖傻、添油加醋地哭诉一遍她“被强奸”的经过。
李新华似乎也没认真听那妇女的哭诉,那哭诉似乎是只说给我一个人听的。然后,李新华点点头,面向我说:“你看怎么样!”李新华那没说出的潜台词应该是:不像你说的,这是一宗冤案吧!说实在的,那时我只有16岁,从来没经历过、也没听说过这类事,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我真不想听,我只得未置可否。
后来,我听说材料又回报华北局,大约是肯定了这个案件判案的正确合理。但其中有一点涉及到我父亲,就是“公安局胡晓川,袒护包庇其兄王廷桂……”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此后,父亲以支援企业建设的名义,调离了公安局。
当时,我虽然涉世不深,但却了解了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世上该有多少不合理的事,不能还他的真实面目,让人气破肚皮!
出狱后,二伯父靠串学校卖文具维持生计。他一生与二伯母离多聚少,两人感情不深,二伯母对二伯父也没有好印象,经常在孩子面前说:“是我把你们拉扯大的,爸爸没管过你们。”事实上,二伯母在生活极端艰难的情况下,一手把孩子们养育成人。二伯父对儿女缺乏感情,在儿女小的时候,他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经常恶言恶语说出一些伤感情的话,伤 了儿女们的心。因此,儿女们对二伯父也没有感情。到老年时,他与二伯母竟然分居了,这在当时农村老年夫妻间是绝无仅有的。
二伯父只身一人度着他的风烛残年。他瑟瑟地躲在土改时分的破屋里,走完他人生道路中的最后一程。
(待续)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