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20世纪50年代的上海中学龙门楼。
第二章 上海中学(一)
1.初进上中
早在昆明读小学一年级下的时候,我就已经住读过半年多,初中时在清心中学又住读过两年,现在又要到离家更远的上海中学去住读。以往每次带行李远出,都是妈妈替我收拾箱子,爸爸替我打铺盖卷,这次也不例外。
我觉得,爸爸可以连他自己的性格特征也不折不扣的打到铺盖卷里去。他先把一床一床的被子、棉垫絮(上海人叫棉花毯)叠得服服帖帖,放在一起对得齐齐整整。然后小心翼翼卷起来,挤压拍打成型。再用一层旧包单包紧,最后用一张厚油布按一定的程序包裹得扎扎实实,里面几乎不留丝毫空隙,而且方方正正。绳子横两道竖三道,拦腰再扎一道,每一个交叉点上要紧紧绕两匝。到最后每一道绳箍都摆得不偏不倚,绝对对称。在绑绳子时,手、脚、膝盖上都使出最大的劲,喉咙里不断地:“哼哧哼哧”,在厚油布(那是厚帆布浸了桐油做的,如今好像难得见到了)上勒出深深的凹槽。我想这样的铺盖卷即使从国际饭店24层楼掼下去,也将纹丝不改其形。他能干出这样地道的活儿,恐怕得益于早年间曾在北伐军里呆过,行过军。
从我家到上海中学,在那时的上海可算是“天南地北”。通常是从东大名路(以前的百老汇路)高阳路口乘原英商公司8路电车到外滩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口,再转乘从十六铺开出来的原法商公司的2路电车从法大马路(金陵东路)西行。我之所以要强调“英商、法商”之别,是因为想记载一下那时两种电车的式样不同。
英商电车的式样我前面已经说了,法商电车的两节车厢都是长的,而且两头对称,两头都有驾驶台。到了终点站车子不用掉转三百六十度,只要司机换到另一头的驾驶台,车子就直接倒开了。英商电车的司机的制服是深蓝呢子大衣和大盖帽,像个洋军官,至少比警察神气。法商电车的司机穿的不大一样,但我记不太清楚了。一样的是司机都是站着开车,手里握的不是方向盘而是一个插在镶铜的“立柜”上的摇柄。开路不是按喇叭而是用脚踩下面的一个铃铛。法商电车的两个车厢都有头等和三等,头等在当中,外壳漆蓝色,三等在两头,外壳漆白色。头等和三等的颜色区别和英商电车一样。
我一贯坚持坐三等车厢。那时还是“新民主主义”时期,各种私商依然活跃,因而还是广告盛行的时候。除了乘客和卖报的,经常跳上三等车厢的还有散发“杏仁止咳糖”小片样品给乘客品尝的。那是半寸见方的小薄片,白芝麻麦芽糖,看不见杏仁但有点杏仁味。我和大家一样来者不拒,口里嚼嚼香甜“解厌气”,但是掏钱买者则寥寥。
2路电车沿法大马路开到八仙桥,车子朝南转一小段再朝西转,走上霞飞路,过了那一带高雅的欧式商业街,到福开森路(今武康路)附近感觉拐了几道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漂亮洋房,以前都是富商、政要或其他上层人物的住宅。解放后已经有一部分被各种党政机关、团体占为办公处所,挂了牌子。后来得知,还有些成了党政高干的住宅。
2路电车的终点是徐家汇,这个地方在上海很有名气,那里有交通大学,有耸立着两个塔尖的大天主教堂,还有历史悠久的徐家汇天文台(后来成了我常去的上海市气象台)。但是徐家汇当时已在市区的边缘,下了电车往南走几步就是一条漆黑肮脏的小河——肇家浜。
跨过一座陈旧的木桥是一片荒场。那里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摊贩、挑担子的小贩,还有一圈圈人众围着的是赤膊“卖拳头”的山东人;敲着小镗锣“猢狲耍把戏”的(一般也是山东人)等等。要是赶上时间,上海中学的校车就停在木桥南边,校车的式样基本上像那时的公共汽车,车头像卡车一样,只是后面有封闭车厢。车厢后面装着一个立起来的圆筒状罐子,是烧木炭的。解放后许多年里汽油缺乏,以酒精或木炭为代用品,这是抗战时期就有的老办法。后来记不清从哪年起,有位工程师发明了烧白煤,这个事情在报纸上还宣传过。白煤不像木炭那样放在立罐里,而是在汽车后面带着一个有轮子的拖斗,同样作为燃气发生器,这就叫“白煤车”。又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在车顶上出现一个硕大的气包,里面灌满了已经生成的煤气作为燃料。直到后来开发了大庆油田才逐渐看不到诸如此类的东西。
如果没有碰上校车,还有一种交通工具,就是农民的载人脚踏车,收费好像和买一张校车票差不多。走到荒场的南边,要过一个小镇,小镇就是一条街,叫蒲东路。过了蒲东路就走上了一条两边都是田野的公路,这条公路通往闽行,所以叫沪闽路。往南走不多远首先擦过龙华镇边,看得见龙华庙里的龙华塔。然后中途还有一个有点名气的地方叫漕河泾,路边可看见一个园林叫曹园,似乎听说过是属于北洋军阀曹锟的,不过我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想到)进去看看。再过去一些在路的右边有一处地方叫康健园,与公路有一个距离,据说里面还可以划船。后来班上有人去玩过,我不是不喜欢玩,但是也从来没有去过,可见我自从踏进上中的大门以后很难享受到什么闲暇了。
上中在公路左侧,老远就可以看见一座高高的水塔和一群楼房,然后到了一条与沪闽公路垂直的小公路。叫吴家巷,也叫“上中路”。路口竖着一座牌坊,上书:“江苏省立上海中学”八个大字。这个校名是历史遗留的,已经过时了,解放后上海中学已经归属上海市,改称“上海市上海中学”。
上中占地很大,但是学校大门也并不特别壮观,只是比清心中学的宽一些。进门正中一条路长约五十米,对准上中的主楼“龙门楼”。两旁有草地花圃,东面也有一座三层楼房,叫“先棉堂”。据说先棉堂周围一片地是黄道婆当初种棉花的地方,黄道婆是最先把棉花引入中国的人,“先棉堂”得名于此。耳闻而已,并没考据过。
龙门楼是教室楼,只是二楼中间有两个朝南的房间是校长和教员的办公室。先棉堂里面有物理、化学和生物实验室,还有一个“阶级教室”。此“阶级”非彼“阶级”,如果在几年之后还称之为“阶级教室”,一定会被误认为是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地方。所以后来叫做“阶梯教室”,以免和社会的“阶级”混淆。那时因为一般人还没有这个概念,“阶级”的意思不过就是阶梯。还有,在国民党军队里问起:“你是什么阶级?”,其实是说:“你是什么军阶?”。除此以外,先棉堂里也有许多普通教室,我记得主要是初中班的教室。
大名鼎鼎的上海中学当时其实就只有这两座教室楼,却容纳了1600多学生。
先棉堂东北方还有一座较小的二层楼房,是图书馆,楼上有一个大厅。如果开一二百人的会不用大礼堂,就在这里开。龙门楼后面是一个两层的大礼堂,比清心中学的大得多。大礼堂后面(北面)东西两厢是两座对称摆列的三层楼房,东边的叫东斋,西边的叫西斋。都是男生宿舍,每一座都比清心的庚午宿舍大,但是还不够用。两座楼当中从南到北排列着四所长长的黑色平房,黑漆木板墙,瓦楞铁皮盖顶。据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进了租界以后把整个上海中学校舍作为关押上海外侨的“龙华集中营”,而这几座黑木房子就是专门为此而加盖起来的。我们一年级男生就住在这些木平房里。四条房子分别叫中一斋、中二斋、中三斋、中四斋。我们班男生的宿舍被派在中一斋,门在长条平房的正中,里面是个穿堂门厅,实则是个过道。四条平房的过道对齐,一眼可望到中四斋后面去。门厅两边各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简陋的木地板,前木墙和后木墙各有一排窗子。里面摆着前、中、后三排上下铺的铁床,我们全班男生就在左手这一间里,有四十几个人,所以每一排有七八张双层床。因为这种木房的墙是薄木板而不是欧洲木屋那样圆木垒起的厚墙,第一个冬天就遇到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样的寒冷,晚上寒风从窗缝墙缝灌进被窝筒,第二天早晨洗脸毛巾和漱口缸都结了冰。
到了中四斋再往南有两座砖砌的平房,一摸一样,分别是东饭厅和西饭厅。水塔就在东北角,水塔下面有几所小平房,是工科学生的实习车间。
龙门楼后面一条朝西的路通往大操场,走不远的右侧有两所平房,一所是“小商店”,一所是有一架钢琴的音乐教室。左边还有一些房子,一直未曾引起我注意,有的就在“上中路”边,也许是属于校外的,只听说那里有个农民学校,简称“民校”,大概是地下学运的时候就办的,解放后还在继续办,归上中青年团总支部领导,辖有“民校分支部”。再往西走,左边是体育馆,右边有一个池塘,池塘北面一座二层楼房叫宣斋,是唯一的女生宿舍。宣斋的西北方有许多(我没有数过)一式的,前面有小花园的西式平房,沿学校的西北角排列成丁字尺形。这是教师的住宅,据一位撰文描述“龙华集中营”的英国人说当年这些“别墅式”房子是由看管集中营的日本官兵占用的。所以说上中的教师待遇比许多大学教授都好,解放前一些大学想聘请上中的教师,他们都不愿意去。
上中虽然是头牌名校,但是生活条件不能与贵族化的清心中学相比。住是“统舱”式的,不仅木房宿舍是“统舱”,后来住的东斋、西斋也是“统舱”;饭堂里是条桌、份饭,搪瓷碗盘,菜远不如清心,我印象特别深的,看见就倒胃口的一个菜是经常吃的带点苦味的炒绿豆芽,另一个是肥肉多瘦肉少的白肉片烧豆腐,上面漂着带生油腥气的黄色豆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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