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伯威
六 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八)
第六章的小节目录:东熙华德路余庆里八十五号/跟祖父弄堂门口走走,拿“储备票”兜小菜场/“出有车”阶级/“光复”之初的上海印象/家常生活的变化/在上海家里怎么玩/听“无线电”/“无线电”里的广告/“娘舅”的收藏/“干妈”吕亦陶和“干爹”冯友真/塘山路小学/学校里的小小风波/和“阿德哥”打架/几个要好的朋友/朦胧暗恋和“英雄美人”梦/再忆看电影/隔壁小朋友张之范之死/忧 国/春游和大叔叔的商界应酬/上海的热天/后来当了卫生部长的陈敏章/祖父七十大寿/小“五妹”之死/抗战时期相处过的故旧来访/少年时期父母的家教 /迷上了京戏
迷上了京戏
初到上海我就对看京戏听京戏很着迷,这在起初可能与着迷于“小书”和章回小说有一些关系。后来才逐渐品尝到京戏本身的“味”。六岁以前在北碚倒是遇上偶然的机会,爸爸和大叔叔带我去看过我一看就喜欢的“大花脸”,看过厉家班的几次以武打戏为主的演出。后来到昆明以及第二次到重庆反而没有机会再看到京戏了。
上海这个地方无所不有,也几乎无所不臻其极致,自然也包括京戏。上演正统京戏的除了天蟾舞台以外还有八仙桥附近的黄金大戏院和苏州河南边不远处的中国大戏院。我记得在天蟾舞台,前面说到的童芷龄和纪玉良的班子下来之后,接着是由更加大名鼎鼎的谭富英挑大梁,他那时的搭档是“正”字辈青衣顾正秋。
红极一时的新秀,当时被捧为京戏皇后的言慧珠也在那前后登台亮相。她是言派宗师言菊朋的女儿。他哥哥言少朋唱老生,平平淡淡,但也是她班子里的搭档。就像童芷苓带上她的哥哥童寿苓一样。言和童有一部分戏路是相通的,都属于迎合俗众口味的东西。但是言慧珠的家学和师学(她是梅兰芳的弟子)底子更厚。那时戏班子都是“跑码头”的,天蟾舞台和中国大戏院由一个个名角挑的班子各领风骚若干时。 报纸上每天的大幅海报亮出戏单,“开锣戏”一般都是“天官赐福”,然后往往是一折阎世善或张美娟的武旦戏(这时戏迷行家和有身份的看客都还没有进场,比较年轻的张美娟在解放以后却由演白蛇戏而大红大紫了)。当中还有两三折,这时真看戏的都来了。最后的“压轴戏”才是大名角登场。海报上的名字按不同等次分别用大、中、小号铅字排印。那时如杜近芳、高百岁、郭玉昆、关正明、高维廉等这些在解放后成为“著名京剧艺术家”的角色都是用小号字排出的。
那时我对旦角戏没有多大兴趣,所以直到近年京剧复兴前,我对梅、程、尚、荀四大名旦各有什么特色都不知道。老生要看是什么戏,要是三国戏那是没说的。杨宝森演出“失、空、斩”那天轮不到我去,就在“无线电”里听转播到深夜,那唱腔的味太足了!红生(专演关公戏的)泰斗林树森也特别引起我的关注,但记得也没有现场看到。唐筠笙(“南骐北马关外唐”的“唐”)长于红生,但是我也没有看过他的关公戏,倒是在大舞台看过他的连台布景戏“十二金钱镖”。听说早先的“三麻子”才是“活关公”,就是因为演得太像了,有一次他在后台化妆,关公带着关平周仓“显圣”,甩出三把小刀,在他脸上留下三个印记,所以叫“三麻子”。还据说演关公戏上妆之前都要对着关公画像烧香磕头,否则就会遭到惩罚。在那之后我看到一本专评三国人物的薄书,评及关羽时认为这位“圣人”之为人实在不足为训。
老生当中在上海有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是独树一帜的,那就是麒麟童,即周信方。我第一次看他的戏是拍成电影的“斩经堂”,搭档是青衣袁灵云。老生有许多门派,各有特色,而麒麟童是格外的与众不同。不只是他那副沙哑苍劲的嗓子特别;他那招势有点夸张的做功特别,而且同是西皮、二簧……从他口里唱出来几乎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他不像别人那样跑码头,跑场子,他就包定了黄金大戏院,一个班子顶到底。所谓“海派”就是以他为旗帜,我想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得到独占黄金大戏院的特殊待遇。那时他的长期主要搭档是青衣李玉茹,还有一个是丑角刘斌崑。还有芙蓉草也加入过,我之所以记得这一点是因为他在麒麟童主演的“坐楼杀惜,活捉张三郎”里扮演成了鬼的阎惜姣,扮相非常可怖,弄得我以后每当晚上独处时想起这个形象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我最热中的是武生和花脸。武生里面那个时期高盛麟在上海登台的时间很长,最负盛名。他以长靠见长,我看过他的赵云。解放后我在五三农场改造,偶尔一次因探亲经过武汉有幸碰上他的日场戏“挑滑车”。那时演员固定在地方,高盛麟成了武汉的头一块牌子。他好像没有活到“改革开放”。李氏家族(有名的京戏世家,包括前清时候著名武生小达子)的后代在上海轰动过一时,主要是李少春,他是余(叔岩)派老生兼武生。我那时从看小说就特别崇拜“文武双全”儒雅英勇,这与理想主义的追求完美不无关系。文武老生又是唱、做、念、打样样俱全,所以我特别景仰李少春。他在解放后更是炉火纯青,表现出色,可惜也是寿短。他的班子里有李洪春、李桐春,还有李什么春我不记得了。花脸李如春好像不在他那个班子里,我倒是看过他不只一齣戏。李万春也来过上海,他是名牌武生,好像是李少春的堂兄,他是独挑大梁,不和其他李家的同台演出。据说他艺高气傲,1957年反右时成了右派分子。经常上台的武生还有个杨盛春,地位不如高盛麟等人,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听说他是杨小楼的后代。还有一个黄元庆,是以长靠为主。后期来了一个出色的年轻的武班子,为主的是张云溪和张椿华。前者是主工短打的武生;后者是武丑。要过武打瘾就得看这两种角色,长靠武生则偏重做工架势。听说张椿华曾经因飞机坠落受过重伤,伤愈之后仍演充满高难度动作的武丑,如果摔飞机一事当真有,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据知二张现在都还在。
武生泰斗盖叫天好像是在中国大戏院演出了一段时间。我有幸看了他的一场“狮子楼”,我那时就能感觉出他确实与众不同,真的浑身是戏。武松来到狮子楼下报仇寻衅叫唤西门庆时的那副江湖架势摆出来真叫豪气“盖天”,我坐在那里都感觉得到仿佛身边马上要来一场恶斗的紧张。他不仅在台上是个“活武松”,他本人的性格也称得上是武松再世。这都有专门的书记载着,用不着我再来转记一遍。
那时在上海脍炙人口的一台武戏是“三本铁公鸡”,演的是满清大员“江北大营”主帅向荣进剿太平天国残部“铁公鸡”的故事。特点是穿清朝服装;武将头上盘辫子。“三本铁公鸡”之所以在上海几乎妇孺皆知,大概是因为里面的武打凶猛而难度高。有的武打场面用真刀真枪在脖子左右戳来戳去,还有舞大旗翻筋斗。我看过这齣戏,但忘记是谁演的了。
花脸在袁世海、裘盛戎这新一辈精英来沪之前,好像不十分景气,金少山、郝寿臣这些大牌子那个时期都没有在上海亮出过。出场比较多的是铜锤花脸李如春和王泉奎,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王泉奎的一齣“探阴山”,觉得他的嗓音非常宏亮。还有一个赵如泉在大舞台专演布景戏。牌子挂得比较大的是架子花脸刘连荣,可惜我没有看,他和梅兰芳配过“霸王别姬”。袁世海、裘盛戎是在我进中学后在上海登台的,我一直没有直接看过他们的戏。
那个时候一般来说我不大喜欢小生,准确的说是不喜欢文小生。但是喜欢看周瑜、吕布、罗成、杨宗保这样的武小生。那时上海小生似乎稀缺,年纪已经不小的姜妙香几乎很少有人替代,后期才来了叶家班子的叶盛兰。我是到了“大会串”的时候才看到他的,他不仅演艺精湛而且扮相英俊,但据说也是一个艺高气傲的角儿。叶家班子里还有一个台柱是武丑叶盛章,他的名气比张椿华大得多好像有师徒关系。此外还记得有一个二流的老生叶盛长,只演配角。近来看到章怡和写的《伶人往事》才知道早期在北京叶盛长的天赋和长相本来都不亚于他的四哥叶盛兰,后来因为倒嗓了没有进一步发展。解放后则在运动中吃尽苦头。
看一场京戏不像到门口国光或华德这两个小电影院看一场三轮影片那么容易。所以我每年也亲眼看不到几场,但是从“无线电”上听的机会很多。记不清是哪个频率的台每天晚上都有戏院直接转播。此外许多电台都经常播送京戏唱片,百代公司的唱片;高亭公司的唱片……。唱片一开始便是;“百代公司特请马连良老板演唱‘十老安刘’”;“高亭公司特请梅兰芳先生演唱‘凤还巢’”等等。家里一到上海就买了一本那时上海出版的一大本《大戏考》,附带一小本《大戏考索引》。所有出了唱片的戏段唱词都分门别类排印在里面。次序是按行当、角儿排列的,每个行当的排名先后大概是按照名气和资历兼顾。青衣花旦是: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老生是余叔岩、马连良、谭富英、麒麟童、言菊朋、高庆奎……;老旦是龚云甫、李多奎……;小生是俞振飞、姜妙香……;花脸是金秀山、郝寿臣、金少山……;武生是杨月楼、杨小楼、盖叫天……。这些“名列前茅”的我想我记得只是大致也许有错有漏。排在后面一些的不乏当红的年轻名角,但那个次序更记不准了。再老一辈的可能都因为没有录下唱片所以没有。
武生本来是不重在唱的,但是有的大段道白或对白也非常精彩,例如“连环套”里黄天霸和窦尔敦的对白也专门有唱片。有了这本“大戏考”听唱片的时候就可以跟着哼哼,所以那时候我也学了几段,例如“四郎探母”里的“杨延辉做宫院……”;“借东风”里的“学天书,玄妙法犹如反掌……”;“甘露寺”里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空城计”里的“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和“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打龙袍”里金少山的两段和李多奎的两段;“二进宫”里徐延昭和杨波的一段对唱等。也学着麒麟童和言菊朋的特殊唱腔,例如前者的“追韩信”、“斩经堂”、“徐策跑城”等,后者的“打鼓骂曹”、“乌盆计”等。不过都只是牙牙学语,随便哼哼,没有人指点,也不会去吊嗓子,更谈不上其它。
报纸上关于京戏的消息、评论、轶事趣闻、花絮以至角儿们的私生活探秘等也层出不穷。特别是爸爸常买回来一份叫《铁报》的小报在这方面登得不少。每一期还有一则;“小剧本”,短短二三百字,有唱词,有道白还插入动作描述(例如开门动作就写“开门介”等等)完全和《大戏考》里一样的格式。内容都是拿名伶们的动态和私事打趣,逗人一乐。也不乏讥讽挖苦甚至攻击的。例如前面说到过的“纪玉良左拥右抱”,还有刚到上海时就看到过一则讽刺马连良从牢里出来的狼狈情形(马连良在沦陷期间失节表现明显,有“汉奸”之骂名)。这些东西拿现在的话叫做“炒作”,炒作的后果是把人的兴趣和关注进一步煽动起来,培养戏迷群。但是进清心中学住读以后我就就极少有机会接触京戏了。而且因为以我的环境:爸爸、大叔叔他们虽然喜欢京戏,毕竟还是南方人,也都不是空闲的人,最多看看听听就罢了。所以我也就只有到此为止,只能说这是爱好之一,连真正的戏迷也谈不上。
最后有一件盛事倒是值得一记。是哪一年的事我也记不准了,上海滩上首屈一指的大亨杜月笙六十大寿惊动了全市。除了我们看不到的他家里的庆典宴席等等;除了多条街上的大游行(西式的铜鼓喇叭军乐队;国粹的龙灯、狮舞、彩船,还有看着吓人的把几百上千斤重的香炉穿吊在胳膊皮上游行的)上海整个的娱乐界也都轰动起来了。电影明星、评弹演员、滑稽演员、沪剧演员、绍兴戏演员……无不是群英荟萃,各路神仙齐聚,不只占据了大小剧场,也占据了多家电台。比起前两年蒋(介石)主席六十大庆其盛大何止数倍。其中京戏界当然更少不了震撼人心之举。如果不是上海的几个场子挤不下,恨不得是网络天南海北全体名家。主场还是在天蟾舞台,爸爸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件盛事,所以我有幸看了这样一晚上的戏;盖叫天的“狮子楼”被放在了紧接开锣戏的第二齣(平时盖叫天肯定是演压轴戏的);然后是叶盛兰(他虽年轻,但人气之旺正如日中天)和筱翠花(比四大名旦资格还老的旦角宿耆)的“虹霓关”。压轴戏是“四郎探母”,杨四郎由四大须生流派掌门轮流扮演,“坐宫”一折因余叔岩已故,由已被认为是青出于蓝的李少春代表师父上场;“出关回营”这一段比较短,唱的不多,而在遇到杨宗保的绊马索时有一个吊毛筋斗,所以由唱腔与其他人不协调但有武生功底的麒麟童来担任最合适;“见母”是谭富英;“别母”到“回令”是马连良。整个戏里铁镜公主出场时间没有杨四郎那么多,而且四大名旦里的程、尚、荀这次都没有来(至少是我所知的抗战后到解放前这期间,尚小云、荀慧生没有南下过),梅兰芳作为京剧史上空前绝后的世界级艺术大师,以一挡四担得起了。杨宗保是姜妙香;两个国舅是肖长华和刘斌崑;肖太后是芙蓉草;可惜有两个重要角色佘太君和杨六郎是谁演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佘太君有可能是是马富禄,至少肯定不是李多奎,联想到程、尚、荀也没有来,可见名家里还是有人不买杜月笙的账),倒是记得四夫人是侯玉兰。因为曾得知玉字辈的青衣侯玉兰是李少春的内人,此前没有见过她登台,我对李少春又情有独钟,所以特别注意到这一点。
还有一件事可传为美谈,正当天蟾舞台这边群英大会时,坤伶(女性戏子)老生孟小冬在在中国大戏院独挑大梁,和这边唱起对台戏来。孟小冬原是梅兰芳的前妻,他们全家都是男扮女,女扮男。儿子梅葆玖唱青衣;女儿梅葆玥唱老生。后来听说孟小冬又当了杜月笙的小老婆,那次她的登台也是庆祝杜月笙的大寿。但她之所以有胆量在这个时候单枪匹马和群雄对台抗衡,不仅由于她与这两个大人物的传奇关系,我相信更重要的是她确有实力。我在“无线电”里听了她一场“搜孤救孤”(解放后上演时一般都称“赵氏孤儿”),其音其韵都有特殊的魅力。
(待续)
版权归“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所有,转载请与该社编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