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胡伯威

四 抗战时期在重庆黄桷埡(一)
第四章的小节目录:再到重庆/南岸黄桷垭/杨家花园附一号/胡家三代团聚大后方/精华荟萃的战时“小江南”/黄桷垭时期爸爸和大叔叔/南山小学/我成了“小打手”?/南山上的抗战气氛/山镇家居/过江进城玩/在抗战后方的异乡婚嫁盛事/山上过得很快乐/“记得当时年纪小”/山里生了病怎么办?/“国军”来扰/妈妈的“咪叔”,年轻的新六军连长/冯叔叔/广益中学附小/童子军/与雷震的儿子打伙集邮/还记得几个同学/抗战胜利/分批回上海/难忘的“大甩卖”/三十八年后的凭吊
再到重庆
妈妈携我和妹妹再次迁居重庆,与胡家三代同堂大家庭团聚,是在1942年与1943年之交。那天到江心机场去迎接我们的有许多人,除祖父祖母呆在市区对岸南山上的新居没有出动以外,全家下面两代人都去了。有爸爸、大叔叔、婶婶、小叔叔、大姑姑、小姑姑,他们都是二十几岁到三十岁的大人。还有大叔叔的儿子阿波,比我小两岁,有五岁半;大叔叔的女儿苹苹,比妹妹(田田)大一岁,还不到三岁。这时到一起,他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从此成了大家庭里这一代的“大哥”,那年我七岁半。来迎接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名叫冯新为。他是跟着我们离开上海的一家人,水陆跋涉来到重庆,住在我们家里的。
那两天大家都没有过江回家,而是在重庆市区繁华地带一条大街尽头处的一家旅馆住下了。大家是来迎接我们三个人,但他们也刚来到重庆不久,我们的新家是在重庆隔长江对面的南岸山上,他们此前都还没有来得及到市区来观光,所以就趁着来接我们的时候全体一同在市里痛快玩两天。在旅馆里,头一件叫我忘不掉的事就是那里有不知从哪里来的浓浓的汽油味。我在昆明来往于市区和车家壁的时候,有时也沿公路坐过公共汽车,在车上一闻到汽油味就有些头晕,何况到重庆那天刚刚经过了飞机上的颠簸呕吐,再闻到汽油味就作呕,在市里玩的这两天,每次回到旅馆都觉得很不舒服。
战时陪都重庆比昆明更繁华热闹些,天黑了大街上仍灯火辉煌,还有不少我以前记忆中没有见过的霓虹灯的广告、招牌。记得在我们住的旅馆附近有“大三元”、“三六九”等酒店、冠生园食品店等,听说都是战时从上海等沿海城市迁来的。
第二天我们到重庆各处去转了转。重庆是一座山城,而且是全国最大的山城,街道房屋就着“半岛”丘峦的地势,不经意地形成引人入胜的结构布局。大小街道有一层又一层的环山道,坡的方向缓处是坡街,陡处是阶梯街,使得街道两旁的屋宇店家高低依傍,搭构得多姿多彩,有点像童话影片里的奇巧布景。站在低处抬头瞻望,那些本来不过一两层楼的屋群,倚坡层层叠叠,变得巍峨壮观。道路交叉口也因地势不同而呈多种样式,有的地方看上去(也许因为那时自己矮小)还像个广场。这些印象后来常常入梦,并在梦境里幻化得更加绮丽迷人了。那次到底玩了几天,我记不清了,玩了些什么,也记不全了。总之电影是看了的。这里也和昆明一样有一家国泰电影院,但是没有南屏电影院。还有别的电影院,其中我只记得有一家叫大众电影院,因为在这家电影院前面有一大片遭日本飞机轰炸留下的废墟。还看了戏,玩了公园,上馆子吃饭,到商店里买东西。最后还到大叔叔的中华公司去玩了一趟。尽兴之后,在一个早晨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南岸黄桷垭
过江的地方是在重庆市中心正南面的“望龙门”码头。这里和许多其他城市一样,城墙、城门都没有了,但地名还保留着。“城门”外沿江有百把级两丈多宽的石阶下到轮渡码头,石阶两旁都是一栋栋“吊脚楼”,有的整齐,有的破烂。大家分坐几乘布篷轿子下去。大概过一两年以后那里建设了用钢丝缆索吊上放下的轨道缆车,抢了一部分轿子的生意。一直到1983年我重游重庆时这种简陋而且已破旧了的缆车还在营运使用。重庆市区是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的“半岛”,虽然打从江面拱起,有几十米高,但还算不上真的是山。嘉陵江北岸的“江北”区也没有看见高的山。长江南边的“南岸”区才是山区。轮渡到南岸是一个石滩,走几十米就到山麓,登上去一些有个小镇,叫“龙门浩”,正好和望龙门隔江相对。南岸没有轿子,而有许多滑竿歇在山脚。
滑竿夫们见我们来了一大帮人,赶紧围上来抢生意。早年我在北碚已经见过滑竿,但是从没有坐过。轿子是四平八稳的东西,正正规规有顶、有帷、有座椅的轿“厢”,抬着不方便走陡峭山路,所以南岸这边都是滑竿。躺在竹躺椅(讲究一些的是藤躺椅)上由两个人用竹竿抬在肩上一颠一闪的真舒服。滑竿夫的本事真是了得!盘山的石板路很窄,他们不靠内侧走,而是专门走外侧,并且一路小跑。这还不算,上山滑竿是三人轮替着抬的,途中换人的时候,他们也不停下来,把抬竿由自己肩上猛一举就甩到刚凑上来跑着的另一个人肩上。这个时候我躺在上面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没叫出来!这我才知道在重庆山里坐滑竿就是这个滋味。
龙门浩那时无非是在盘旋上山的石板路边有一些房子高高低低夹道杂陈。只记得其中有一家什么化工厂老远就飘来刺鼻的气味,还有一家作坊也发出一种怪味,后来知道那就是酒糟味,想必是家小酒厂。往上走一点有一个德士古公司的汽油站,那是以后每次经过那里都吸引注目的,但我一直不明白在不走汽车的山路边要这个汽油站干什么,还是到1983年我路重庆凭吊旧地时重新看了那里的地理形势琢磨出一点门道来。除此之外有几家小店铺,还有些房子只是住户。再往上去,漫山绿荫葱茏。七拐八弯到半山上有一处地方叫“老君洞”,在当地名声很响,但我一直到离开重庆还是只闻其名未见其“洞”。也许有洞而不在路旁,倒是在路旁看得到一座土地庙,大小如同普通的一丘坟茔。那个年代许多地方有这样的土地庙,现在好像没有哪里把它们也作为文物保留,再看不到了。
经过大约一小时的路程,上到一层山岭了。路往山内一拐,丘墩和松林遮掩着一带屋群街市,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重庆南岸黄桷垭镇。
这个“桷”字包括四川人在内的南方人不读“jue”读“guo”,因此三个字连在一起叫起来更响亮。我那时对这三个字的准确写法当然想不到去考究,所以记不准,于是最近我只好从《新华字典》上找点线索。我本来没有抱太大希望,《新华字典》是近半个世纪来在中国最权威而普及的字典,几乎达到凡识字者家家皆备。但它的性质是大众化的,其解字局限于最普通和最简略的,极少涉及比较生僻和专业的字词。不料在我查“垭”字的时候,却看到它的整个词条竟是如下内容:“垭:(注音略)〈方〉两山之间的狭窄地方:黄桷~(地名,在重庆市)。”这是意外的惊喜,《新华字典》上居然偏偏以“黄桷垭”作为对“垭”字的唯一用例,可见这个山中偏僻小镇一定有它非同小可的地方。但是我曾经身居黄桷垭却因为当时还不懂事,一直以为重庆南岸山里的这个小镇出了重庆地带再不会有人知道它了。《新华字典》为什么偏偏举出它呢?于是我乘现在稍有闲暇开始留意有关资料,这才大开眼界。许多资料说明,这里首先因为地处绝妙的南山风景区,许多朝代以来就是人杰地灵的著名古镇,而我们乘滑竿上来的那条路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古道。而恰恰在我们住在那里的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由于时势带来的精华荟萃,达到它繁荣鼎盛的巅峰,成为一度爆发的一颗亮星。
从下面走进来的这条石板路的小街叫“正街”,刚进来有一段上坡路,然后转而平缓。走了大约一里路又变为石板梯级下坡的街段,通向一条公路。公路则穿过山内的一带相对低的平谷(我在那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条公路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记得我曾经沿着公路走到过的附近几处地方,都没有越出山中平谷内),市面不在公路边而在它上面的正街及其附近。整个正街两旁全是各种商店和作坊,房子有一层的,也有很多两层的。走到将要朝着公路那边下坡的地方右手有一块如半个小学操场那么大的平地,它周围都有房子。南侧有一座房子是救火的消防队,消防队的西边又有一条与正街的下坡段平行通向公路的下坡路,但只是土坡,没有石阶。坡路两侧也有些杂乱的房屋。
杨家花园附一号
在消防队对面,即平地的西北角有一个园门,那里面就是位于黄桷垭镇西侧、南山东南麓的杨家花园。这“花园”和如今雨后春笋般兴起的“花园”(或“花苑”)一样,都是属于高雅住宅小区。进了园门,踏着宽宽的石级上去,两旁随着地势错落有致地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洋房别墅。其中有两层楼房,也有平房,样式各不相同,甚至还有很别致地盖着茅草大屋顶的。建筑格式和整个布局都很像我后来见到的庐山牯岭上的别墅群。
一走进园门右手就是我们的家——杨家花园附一号,因此我家围墙的大部分也就是杨家花园东南角的围墙。因为宅地依坡而开,层层向上,所以我们的邻居屋前的石砌护坡加上护坡上面的一条砖砌的围栏,也就充当了我家西面的围墙。
进了我家(即附一号)的家门,还要走下几步石阶,才落到自家的花园里。这个花园没有外公在昆明车家壁的花园那么大,因为他那里是独据一山的庄园,而我们现在这里只是园(杨家花园)中之园。最有特色的是花园中央有一块直径约一公尺多的圆形围圃,种着一株与我当时差不多高的铁树,它虽然矮,但有粗壮坚实的树干和伞盖般向四周伸出的巨大的深绿色的坚硬针叶。周围一圈鹅卵石铺的小路,又从这里辐射出去几条鹅卵石小路,把花园分割成几片花圃,每一片周围斜插青砖,镶出锯齿形的界边,并都用一圈矮冬青灌木围起。花园北面就是家里的主要建筑,一栋假三层楼房。其中第三层是西式瓦屋顶内的阁楼,开着两口既有实用性又具装饰性的天窗。水泥外墙面像棘皮动物的表皮那样布满尖锥,这种尖锥并无防盗功用,也是装饰性的。现在想美观墙面可以从材料上大做文章,这样的处理已不需要,因此凡是这样的墙,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半个多世纪前的遗留物了。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我还能清楚地画出那座楼房各层以至整个宅院的结构布局。楼房大体上坐北朝南。从正对着铁树的几级台阶上去便是楼下的一个浅门廊,门廊顶上是二楼的阳台。进了正面的门是一个小客厅,相重叠的楼上也是一个客厅,需要时还兼做客房。门廊左侧还有一个门进入一间大卧室,爸爸妈妈带着妹妹就住在这一间里。楼上重叠着同样一间卧室,由大叔叔婶婶带着苹苹住。楼下客厅后面是饭厅,有门相通。饭厅比客厅深,在它后面一角有一圈曲栏杆围着进入地下室的楼梯口。东侧有一道门对着楼房外的一所平房,平房并排三间,分别是厨房、煤柴杂物间和女佣人居室。此外客厅、饭厅和爸爸妈妈的卧室都各有一扇门通到一个过道,过道后面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房间,是祖父祖母的卧室。过道西面就是上楼的楼梯,上了楼是楼上的过道,那里分别有四扇门进入楼上的四个房间。除了客厅和大叔叔卧室以外,饭厅上面是大姑姑的卧室,小姑姑寒暑假回家时和大姑姑住在一起,后来小叔叔结婚后由他一房住。于是大姑姑结婚前就暂居前面客房。祖父母卧室的楼上给我和阿波两个小学生,冯叔叔寒暑假(有时周末)回家则和我们住在一起。这样所有的房间正好安排妥帖,厕所则利用楼梯下面封闭成一个小间,放着两个白底蓝花的陶瓷马桶。山里的洋房唯一缺乏的是与自来水相关的设备,所以没有卫生洗漱间。常年雇用一个男工,主要是挑水、劈柴以及干一些非经常性的粗重活。
花园的东南角还有一座很小的两层楼房,上下各有一间,楼下除了通花园的门以外,还有直接通外面的大门。为什么要盖这栋房子呢?后来我回想起来,它的楼下很像城市里的汽车房,但是山上显然用不着汽车房,也许是用来放私人滑竿的。那时住在公路对面的大达轮船公司总经理杨管北(大叔叔的上司,杜月笙的好友)就有私人滑竿,住在公路对面更远一些的汪山的蒋委员长,听说上下山也是坐专用滑竿的。这些私家滑竿都装备得很豪华,而且至少要雇用三个滑竿夫。我们家里需要经常外出的人都还年轻,恐怕雇那么多滑竿夫也雇不起,所以那房子楼下基本空着,楼上则住着一个男佣人。
房子都很新,到处闻到一股有点刺鼻的香味,因为地板、楼梯、栏杆、百叶窗都是刚刚油漆过的。1983年我路过重庆特意去凭吊故地的时候,在公路边一家小吃店里和一位老人攀谈。说起杨家花园的掌故,他说那是一个姓杨的财主开发的房地产,这个人解放后被作为恶霸地主镇压了。我想很显然,姓杨的人就是在抗战迁都的时候建造这个“花园”,专门招徕来自“下江”的上层住户的,所以房子都是新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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