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胡伯威

上图:舅舅和舅妈
第三章 又回昆明(二)
第三章的小节目录:外公的车家壁花园山庄/外公一家/那一年好像活在童话里/个性鲜明的舅舅/快乐的“被盗事件”/住倮倮村/美国电影/昆明平政街/南箐小学住读/告别昆明
那一年好像活在童话里
表弟及曾那个时期也住在车家壁,大概有几个月我们都没有读书,那是一段无比快乐的日子。我和及曾、老弟整天在庄园内外嬉耍。及曾有一样宝贝,那是一杆美国气枪,是舅舅在缅甸仰光给他买的。它比步枪小些,但是很像真枪而且精致光亮,背着端着都非常神气,叫我羡慕死了。那时昆明街上店里和摊子上有用锡铸的玩具手枪,形状和大小很仿真,但总是假的,又不能打,而且是银灰色的,还是不像真手枪,当然没有气枪好。
打气枪之前先把枪管和枪柄连接处折起,把铅弹塞在枪管后面的孔眼里,然后猛力还原,就可以射击了。但这个操作对我们来说比较费力,一个人弄不动。于是我们就一个握着枪把,一个握着枪管,学“班舅舅”教我们的那样,一起喊着:“one,two,three,four!”同时猛一用力就折起或扯直了。我后来一直没有去认真考究过这个问题,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它叫“气枪”。顾名思义好像是在折弯和还原的过程中,使枪膛里上足了压缩空气,靠空气的膨漲力来推动子弹。但这个推测也许是自作聪明,也可能我们使那么大的劲无非像拉步枪的枪拴一样,仅仅是压缩了弹簧,简单靠着弹簧来弹射。我们一心想打树上的老鸹(乌鸦)和斑鸠,可是我记得从来没有“得胜斩获”,幸而也没有闯什么祸。
我们在花园里捏泥巴玩,还在围墙外面土坡上爬上爬下,扯狗尾巴草来斗输赢。那里长满了粉红色的蔷薇花,我那时特别喜欢蔷薇花,可是它的茎上长着很多刺,常把手指和腿刺破。不知道是谁给了我们两株大丽菊的苗子,我和及曾一人种了一棵。这以后常常去浇水和视察。它往上拔高的时候一次两匹,一次两匹交错地长出新的叶子。我们好几天都兴致勃勃的念着这件事,我记得我那一株长得比及曾那一株宽些,就好像那时我比他长得胖一样。但不知从哪天起因为别的好玩的事分了心,就此把它们忘了,也不知后来开了花没有。
有时玩着玩着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肚子就饿了,于是便蹭到后面厨房里去张望。这时饭已经蒸好了,菜还没有炒好,于是厨房里的人就把蒸好的饭里加上一点盐和猪油给我们一个人捏一个饭团,叫做“mang mang(平声)砣”(云南、四川一带对小孩说话常把饭叫“mang mang”)。这个时候吃“mang mang砣”比在饭桌上正正经经吃饭香得多。
最引人入胜的是我和及曾、老弟到后山捡“宝石”的事情。我们多次沿着门前小溪上溯,向大竹堤走去,再爬到大竹堤靠我们庄园那一端的山上。那上面多半是四季常青的松树,长着松果,有不少松果掉落在地上,树根还长着菌子(蘑菇)。我们在家里经常吃到的有两种,一种是淡青色的叫“青头菌”,放在清汤里。另一种是深褐色的“牛肝菌”,炒菜吃。以后我在别处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菌子,但1994年去昆明舅舅家的时候又吃到了,可见这是昆明的特产。它们不仅味道鲜,而且吃起来有质感和脆感,和一般嚼着有点海绵感的蘑菇大不一样。
但我们自己爬上坡去的目的和兴致所在不是这些,而是山上的石头。我到现在还奇怪,那里的山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迷人的石头。云南的确盛产大理石,在房屋家具和用具上常常镶嵌着有天然山水图纹的大理石板,但我们在那里的山上看到的石头更是五光十色,奇妙无比。最多的是一种晶莹纯白的或白中泛蓝的,它的质地也比较脆,像不透明的玻璃,但是断裂后不割手。拿起两块互相撞擦的时候,霍霍然发出白色的火光。到晚上我们找到一个漆黑的角落,猫着腰蹲在那里咔咔的打起来可以把一尺以内的东西照亮。还有粉红的、玫瑰红的、绿的、黄的、杂色的。那些质地比较坚硬的,用力碰也能溅出火光,但没有白的、脆的那种那么亮。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挑选其中最好看的,捡了很多回来。有的放在抽屉里,有的堆在房间墙脚下。
后来被胖外婆看见了,起先她说:“这些东西拿回家来堆得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拿出去丢了!”。见我们不听她的,她忽然很热心而且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你们还不知道吗?这些石头可以变成真正的宝贝,快点把它拿去扔在花园的池子里,过几个月以后,白的会变成玉,蓝的会变成蓝宝石,绿的会变成翡翠,红的会变成玛瑙。到那个时候比现在好看得多,而且值钱。快去,在这里放久了就不灵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动人的主意,我们照着做了。
这件事在几天之内还引起了我的沉思:一种东西怎么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也许不止是由于这一件事。好像更早一点我就想过;什么东西都可以破碎、碾细,甚至成粉,比如面粉和土。而这些细粉合在一起又变成另外形状的东西,连颜色都会变,也许完全成了别样的东西。那么所有的东西可能都是由无数极小极小的一样的颗粒,按照不同的样子粘集在一起的,就像我玩的同样一盘积木,可以搭成这样的房子,也可以搭成那样的房子。而构成各种东西的“积木”是极小极小的,这些细小“积木”是同样的,但拼起来可以是我们看见的五光十色,各种各样的千种万种东西。后来我知道,人类文明的童年时期——古希腊先哲德莫克利特大而概之就是这个想法,被认为是最早的原子论。个人一生的成长过程好像在重现人类的成长过程,所以一个在童年曾经孤独过,从而养成沉思习惯的人,那时就会产生这些想法也不足怪。在德莫克利特的时代没有任何实验科学的知识,一个喜欢冥想的人只要根据对很普通的自然现象的观察就可以做出这些猜想来。类似这样一些问题那时我还是喜欢缠着大人问,但是像小磨滩的周伯伯那样的人不多,在这里我的好问常常招来善意的取笑。那时正好有个美国电影片叫《科学怪人》,于是他们传开了,说:“伯威是个小科学怪人。”
现在还得回过头来交代把石头丢进水池以后怎么样了。没有怎么样,胖外婆承诺的是“几个月之后”,可是那时候好玩的事情太多,几个月之后我们早就把这个事情远远丢在脑后了,谁也没有去找她追究兑现。
已经上学的“班舅舅”有时也和我们一同玩。举例说,后来在我们到公路去的那条自家修的路的中途右边(即倮倮村对面那一边)丘陵坡上又来了一家人修建了洋房和围墙,还造了一座西式的园门。大概是出于对新邻居的好奇,有一天“班舅舅”带着我们一起溜达到这家门前坡上玩,希望能碰到几个新朋友。后来看到从里面出来大概三个年龄差不多和我们相仿的,可惜都是女孩子,我们有点泄气。一伙男孩和一伙陌生女孩碰到一起难免表现得不大友好,因为彼此玩耍的兴趣不一样。先是不答理,然后男孩一方偶尔会有些挖苦揶揄甚至带点挑衅的话语或举动,女孩一方则报以鄙夷不屑的神情。正在互相憋着劲的时候,记不清其中一个女孩子手里有个什么东西(是一颗糖还是一颗玻璃珠,反正不是值钱的东西)掉落,从坡上滚下来了。“班舅舅”毫不迟疑坐着从坡上滑下去一把把那东西抢到手。女孩中有一个就说:“呸!比狗抢屎吃还快!”看到她们嗔怒之状,我们几个则乐不可支,嘻嘻哈哈凯旋而归。
前面我说过楼下正面有一个房间有时打开,里面堆着些书和美国画报。画报里有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各种漂亮的别克小轿车。其豪华靓丽并不亚于近几年上海GM制造出厂的新款别克车。只不过两个时代造型艺术风格迥异。那时候的豪华不同于现在的豪华,车里面不可能有各种奇妙的电器、电子设备。
有一次包括“班舅舅”在内我们几个在那个堆书的房间里面玩,还翻出一张彩色的西洋女人裸体画(也可能是一张印刷的大照片),躺着,只在羞处搭了一点薄纱。“班舅舅”嬉皮笑脸用手指逐一指点女人身上的几处特别的地方,每点一处就:“叽布哩,嗒布噜……”地吐出一个他自己瞎编的“外国话”。我记得他那时有十一岁了,现在想来他到这个年龄开始有一点“新鲜感觉”了。
我为什么记得他那时十一岁呢?大人给我们几个小孩都做了英丹士林布的背带裤(工装裤),记得有一次我要换干净裤子,二孃孃从五屉柜里拿出一条递给我。一看:“好大啊!”,原来是“班舅舅”的,二孃孃說:“当然喽,他十一岁了,你要过几年才穿得”。为什么我又特别记得这件事呢?因为我那时突然起了感慨:“我也会长到十一岁的”,如果我也变得那么大了,想想有点吓人。虽然我早就懂得人会长大,但平时很少想到这个事。习惯着“我”好像总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觉得从七岁到十一岁多么遥远漫长!一旦想到我会变成班舅舅那样大了,不知怎么的好像心里突然觉得有点恐慌。
个性鲜明的舅舅
舅舅(及曾的爸爸,只有他是妈妈的同母嫡亲弟弟)有时也到车家壁来住上几天。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豪放、幽默、兴趣广泛。十几岁的时候去上海读了技术学校,后来又回昆明读工业学校。作为工程师参加了滇缅路(我一直没有搞清说的是滇缅铁路还是滇缅公路)的勘测和建设,过了不少艰苦惊险的日子,他经常带着手枪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曾经对我们吹牛说缅甸、安南一带的蟒蛇之大,卡车有时候晚上沿着蟒的身上开了好些时还不知道,还以为是在公路上走。我那时听着还真信了他的。
他从少年到暮年对各种各样新鲜事物都兴致勃勃的去尝试,在昆明可以说是他总在开时尚之先。我在那里的时候,昆明街上还没有见到什么摩托车,而他已经驾着摩托车横冲直闯了。据表妹熊景明寄给我的一篇追念回忆说,“改革开放”以后昆明又时兴摩托车时他已七十多岁,早已从昆明市自来水厂厂长和市公用事业局局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不愿再坐单位的小车了。于是不顾家人的反对,又买了一辆轻便摩托车,风驰于昆明闹市。昆明的收音机也是他首开先河。也就是我在那里的那个时候,他曾把他自己组装的电子管收音机安放在当时我爸爸妈妈租住的市内平政街寓所客厅里。收音机样子很原始,没有机壳,组件都露在外面,而且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放在上面一个地方,一部分放在下面另一处,用电线连接。他到平政街来玩的时候还让我们长了一样见识:他捧着一根两尺多长有碗口粗的竹筒子,那上面斜插着一根细竹管。他坐在矮凳子上,擦洋火(那时四川人和昆明人都把火柴叫“洋火”,上海人则叫“自来火”)在那细竹管上点着了,让那粗筒子口罩住自己的整个嘴巴,反复鼓气呼吸,竹筒里“咕噜咕噜”响起来。原来细竹管里装了烟丝而竹筒子里装了水,这是一种吸烟的办法。他一面专心一致的低头吸烟,一面翻起眼睛眨巴着得意的瞄着周围看热闹的人。大家兴趣盎然,爸爸说:“你在吸马桶”,于是我们都叫它“马桶烟”。实际上这是当地少数民族的一种烟具,和外公有时候用一个巴掌端着吸的铜的水烟壶是一样道理。总之他这个人不管是洋的还是土的什么稀奇的事情都要去尝新。1978年我和爸爸去昆明,住在舅舅当时在翠湖边的家里。只要是那时国内已有或刚刚有的私人电子设备(这个“机”那个“机”)他无所不有,爸爸笑他家里简直是个养鸡(机)场。1994年他该有八十多岁了,那年我去昆明,他陪我们去玩的时候还扛着他的摄像机,那时候这当然也是稀罕东西。景明表妹说他还尝试过自己制造汽水、改装引擎。还喜爱打网球、养马、骑马、打猎、象棋、围棋……。
但他最迷恋的还是音乐,前面已经说到他青春时期和聂耳的密切交往。他到车家壁来的时候常常弹奏一把夏威夷吉他,我特别陶醉的是他在弹拨时用一根粉笔般大小的银白的钢棒在琴弦上摩动时发出的滑音,这是夏威夷吉他特具的迷人之处。也有时候拉小提琴。而有一个中秋节晚上,大家聚在花园里赏月,他亮出了一个新的绝招——拉钢锯。这种乐器到现在都见得比较少,其形状近似一把宽锯片单手柄的“洋锯子”(不像我们中国锯子那样有木框架),用一把类似拉提琴的弓弦在锯齿上拉动发声。抗战以后我在上海清心中学上初中时,我们的音乐老师王焕刚拉过。我相信拉这种琴难度很大,音调音色的变化完全靠左手不断去改变锯片的弯度和扭度,要掌握准确当然很难。我记得我那王老师把它摆弄得非常驯服温顺,拉得优美动听且别有风味。可是听舅舅拉的时候我太小了,仅以现在的模糊记忆对他的水平不能妄加评议。但至少由此可见他乐于和勇于尝新的一贯作风。
最快乐的一次是他带着我们一群孩子去爬山“打猎”。那一次不知道是什么由头,一些亲戚团聚在车家壁。所以跟着他上山的不只是我们住在车家壁的几个孩子,还有住在城里的一些,他们多半都比我大。平时我和及曾、老弟去捡“宝石”只敢走到紧挨大竹堤的低山上,这次我们就不再止步于低山了。爬过了一座又爬一座更高的,直到最高的那座山上。上面雾蒙蒙的,而且停久了就有点冷,可见那地方相当高了。那次好像没有打到什么东西,只是舅舅一个人给我们表演手枪射击,目标是几丈远的几颗细小松树。都是男孩,没有一个女孩。对打枪不用说都是兴致沸然,手都痒痒的想自己试一试,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得此殊荣。太阳西斜了,虽然未曾尽兴,大家还是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跑着、滑着甚至打着滚,跟舅舅下了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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