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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伯威

上图:在巴县歇马乡小磨滩乡居时,我(左)与同屋的小朋友曼梅(中)、小玉(右)在一起(1040年12月)
第二章 重庆. 北碚(二)
第二章的小节目录:嘉陵江畔的瞰江饭店/北碚磴子坎农家/流亡中的异姓大家庭/快乐的周末旅行/妈妈的大照相簿和我的小照相簿/背起书包上学堂/妈妈给我生了个小妹妹/看“厉家班”,迷上了大花脸/爸爸升了科长,却辞职不干了/爸爸的身世/
流亡中的异姓大家庭
在磴子坎儿大概只住了一个夏天,然后我们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住所。那个地方叫“小磨滩”,也叫“小湾”。也许这两个地名定义的范围不同,一个是村名,一个是乡名。一条水流清澈的河,两边坡上都聚集着一些房子,特别是临河的房子,都是在向着河的那一边用粗竹子撑起的吊脚楼。有一座平直的石板桥把两岸的屋群连成一个村落,其中好像也杂有店铺。那里没有陡峻的地势,但在桥附近总可听到哗哗的水声。那座石桥为什么是平的而不是拱的呢?很可能它既是过河桥也是拦水闸,所以有水声。而且在桥的下游不远处左岸就有一架高大的、竹木构成的水轮车,被水冲着不停地转,推动水轮边小屋里的石磨。这个村子之所以叫小磨滩大概就是得名于此。听说还有一个地方叫“大磨滩”,但我没有去过。
我们不住在河畔村子里,而是住在左岸离村子大约半里多远的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的公务员临时宿舍里。那是一所简单的平房。中间是一个堂屋(也可以叫客厅、饭厅),两边靠后各有一个大房间,前面又各有一小房间。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右边大间里。对面大间是一家姓牟的,有四口人。牟伯伯年岁最大,总有四十开外了。在这里他的地位也最高(是个什么“长”),他整个样子酷似从照片和画像上看到的蒋委员长:剃了蒋的“新生活”头;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平时多半穿讲究的长衫;春秋出门戴毡帽,冬天戴的毛皮暖帽,套上呢大衣甚至黑大氅,提一根粗手杖——活活一个“蒋委员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来长得有点像,愈发故意模仿。总之那时就有个传说:有一次他是下飞机还是走到一个什么重要地方,两旁站着的士兵马上叫“立正!”,站得笔挺地对他行举手礼,真的把他当成蒋委员长了。
他的太太牟伯母和妈妈差不多年龄。当时懵懂,几年之后在重庆妈妈收到她寄来的信和小照,才觉得这个牟伯母很俊,颇有风韵。他们有两个女儿,大的叫曼梅,比我小一岁,剪的“童话”头。她妹妹叫小玉,刚会走路。后来我们常常一起玩“扮家家”,我做爸爸,曼梅做妈妈,小玉做女儿。记得有一次我们学大人一样商量着请谁和谁来做客(这时周围邻居有几个小朋友)。可是小玉老是不安分,一点不听指挥,还要哭。我们终于烦死了,叫来她“外婆”(牟伯母)把她抱开去,再也不理她了。
我家前面那个小间住着一个中年人,他叫周曾祚。听大家说他是个“工程师”,就是说人家照着他画的图来造房子。司法行政部为甚么也有“工程师”? (那时说的“工程师”是狭义的,专门指设计造房子的工程师)到我长大后听爸爸说起那时他是设计建造牢房的。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年龄比我爸爸大一些,也是上海人,和爸爸很要好。细眼长脸稍微有点黑,上牙有点曝。整个看着却给人以和善憨厚的感觉。他通常穿一件朴素的长衫,偶尔也穿西装。听说她的太太和孩子仍住在上海或南京,没有到重庆来,所以他独自在那里住一个小间,里面有一个单人床和一个书桌。渐渐地我和他成了好朋友,他的小房间也成了我经常去串门的地方。一是因为他脾气好,我很喜欢。再就是他会画画,画一些漂亮的涂了颜色的房子,说是打仗胜利以后回南京我们大家就住这些房子。他激起了我最早的一个志愿,就是长大了也要当工程师,而且我开始喜欢画画。

上图:同屋的大朋友周曾祚伯伯。周伯伯在照片背面的题识为:“请别忘了这一个乡下朋友 梦江 岷嫂 留念。”(1940年)
但是我喜欢他,最主要的是他能满足我“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癖好。他懂得不少科学知识,可以回答我当时能够提出的种种问题。例如他告诉我不是太阳绕地球转而是地球绕太阳转。他拿一顶帽子和一个皮球比划着对我解释月亮怎么反射太阳的光,并且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月亮会变圆、变半圆、变月牙。还说到行星和太阳系,太阳比月亮远,有几个行星比太阳更远。我问他:“再远一些呢?”他说还有,我们看见的满天星星都是很远很远的像地球或太阳那样的东西。“又远一些呢?”,“还有,但是眼睛看不见了”。于是有一天晚上醒来以后,我想到这个问题睡不着了。那么在我们外面到底有多大呢?不管远到哪里,总是还有“外面”。外面就算没有东西也还有空着的地方,那么就是说在我们外面不管多远也不会有“边”?!想到这里有点害怕起来,因为这和我平时看习惯了的一切太不一样。还有,以前、以前、以前,有没有开头呢?开头以前又是什么?以后、以后、以后,有没有完结呢?完结了以后又是什么?我第一次对这些万世难解的根本问题产生了恐怖感。可我再没有和大人去讨论过。只是有一天早晨醒来,我急着把爸爸妈妈蹬醒(记得那时我已经没有自己单独的行军床,房里只支了一张大床,我睡在爸爸妈妈脚跟头)问出一个比较实在一点的问题:“地球一直在空中飞着,会不会有一天它碎了、散开了?”。这又成了一个笑话,妈妈还因此给我讲了一个“杞人忧天”成语故事。
牟家前面的那一小间好像没有固定的人住。曾经短时间住在那里的有时是“七姑姑”有时是“八姑姑”。大概是早在我们搬到这里来以前,爸爸他们机关里的一些同事结成了兄弟姐妹(也许只是好玩,不过在战乱逃亡时期可能也有互相照应患难与共的意思)。牟伯伯就是老大;周伯伯是老五。七姑姑就是老七,她姓梁,是北京人,说话声音很好听。脸是“田”字形的,有一对酒窝,总是带着娴雅的微笑。后来回想有点像电影明星胡蝶那个样子。八姑姑姓孙,是福建人,说话快、朗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其它的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九都不住在这个屋里。他们可能也来过,但因为见得少,我对他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上图:1940年12月,在巴县歇马乡小磨滩乡居时,八姑姑与我(左)和曼梅摄于友人寓所
有时这屋里很是热闹。晚上请了一些住在别处的同事来,吃饭、包饺子、谈天。除牟伯伯周伯伯大一些外,其它都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有时还拼起一张长桌子,大家围着坐,开游艺晚会,玩各种游戏,夹杂着个人表演。唱歌的、清唱京戏的、奏乐器的、讲笑话的等等。记不清是谁站起来唱了一首“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得悲嘁动情,有人掏手帕擦眼泪了。后来在不只一部电影里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小时候见过,所以看到电影里这情景觉得格外真切。这里面没有一个是四川本地人,都是逃难来这里的,这时都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大人们这些年月里的复杂情思我当然是无从知觉,在我那里一切都是新奇快乐的。
中秋节那个晚上也有一次聚会。牟伯母和妈妈做了几个很大的蒸鸡蛋糕,大家还用各种颜色的纸剪成不同形状的“盘子”,特别是圆的象征中秋月亮。这些“盘子”都用来放鸡蛋糕(大概那里买不到后来我才知道的月饼)。上桌子之前大家还要抽签定身份排座次。我记得爸爸抽到“马夫”,所以不许他上桌子,叫他拿了坐到一边去吃。那次当然也有游艺节目。
从堂屋前门出去,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一个小院子,右边高些,左边低些。院子里栽了几棵树,还种了点花,但是都是新栽的,还没有长好。堂屋后边靠右侧也有个小门,出去也有个窄一些的院子。后面有两间小草屋,一间堆柴草,另一间是厨房。那房子的顶是茅草盖的,有一次妈妈和牟伯母在厨房里面炒菜,大概灶底下的火烧得太大,锅里的菜油被烧着了。两个女人慌了手脚,牟伯母的胆子比妈妈大,她赶紧把筲箕里的菜倒进锅去,想把火压住。不料那火反而一下窜得更高,把草屋顶烧着了。后来还是附近一个农夫挑一担水来,才把火扑灭了。
我和曼梅不是在屋里就是在这前后小院里玩。我们这个房子的右边隔几丈远还有一所房子,里面有一个比我大一些的男孩,有时候也和我一起玩。他也是一个“贺哥哥”,也姓贺。我们攀谈起来,他问:“你几岁了?”,“我五岁,你几岁?”,“我六岁,比你大”。后来过了不记得多少时候,站在他家门口(我记得他家房子建在一个土台子上,所以门口有几级石阶)又谈起这个话。我还是五岁,可是他说:“我现在七岁了”。我回去问妈妈,为什么贺哥哥六岁变成七岁了,我还是五岁。她说:“你再过半年也要六岁了”。这是我们快要离开那里的时候的事,但我感觉我们在那里呆的时间很长。
更远处似乎零零落落还有别的房子。有时不知哪儿来的几个男孩、女孩聚到我们前院、后院篱笆门口来和我们一起玩。记得有一次,一个比我大些的女孩子搂着我的肩膀,摆着“脑壳”很得意地对大家宣布:“二天(四川话“以后”的意思)长大了我要和他结婚的!”显然对此我还不知道怎么发表意见。除了这句话,这个宣布和我“订婚”的女孩是个什么样子,姓什么叫什么我全不记得了,很可能那时就没有知道过她叫什么。
大人们隔些日子就要到远些的地方去买吃的用的东西,叫做“赶场”。常常听他们说起的一个地方叫“歇马场”,还有一个叫“兴隆场”。“歇马场”好像更有名气。“场”就是乡镇上定期的集贸市场,我都只听过,没有去过。
快乐的周末旅行
倒是许多周末的时候,爸爸妈妈都要带我一同去各处“旅行”(那时不兴叫“旅游”就叫“旅行”或者叫“远足”)。其中一个地方叫北温泉,还有一个地方叫南温泉(后来我知道南温泉更远,因为小磨滩在北碚,北碚在重庆西北面,而南温泉在重庆南面)。这两个地方都有温水游泳池。因为路远,不是常去,所以爸爸没有教我学会游泳,我只记得他抱着我在池边踩水。我们在小磨滩的石板桥下也玩过水,至今还留下一张照片:爸爸穿游泳裤,戴一顶系带子的布游泳帽,我光屁股和他一起坐在河边。

1937年夏,爸爸带我在小磨滩的石桥下。桥的那边有我上的第一所小学
北碚公园是我们去过不止一次的地方,是在一个山上。那里有动物园,记得比较清楚的有会开屏的孔雀,还有像小猪那么大的全身都长着几寸长的刺管的“刺猪”,它和后来见到的“刺猬”想必同类,但是大得多,所以单独关在一个笼子里。还有就是前面提到过的豹子。还带我去儿童游乐园,抱我到滑梯上往下滑。我到那时为止,大概因为家里总在迁移,没有过长期固定住所,一直依偎在妈妈身边很少在外面“野”,所以胆子小。我硬是不敢滑,爸爸说:“看看别的小孩多勇敢!你难不难为情?”这件事我常常记在心里,想起来就感到“难为情”。以后我总忘不了提醒自己勇敢些,后来逐渐有进步,大的变化还在十几岁以后。
我们也去嘉陵江边玩过,那里除了江水夕照的迷人景色以外,还有两旁竖着的大转轮,当中则有一两个带大烟囱的“汽船”。汽船就是轮船,那时这两种叫法都兴。我有幸看到了实在运行着的、大轮子露在外面的船,即使在那时候这种船在世界上大概已经不多了。比方说比这早几十年沉没的泰坦尼克号都已经没有这种“明轮”了,改成靠船尾下面的螺旋桨来推动。其实本来轮船大概就是得名于有这两个大轮子吧。
还有些旅行是探亲访友。那时很有几家同样从京、沪一带逃难来的亲友散居在重庆和北碚四乡。我们去访问过“七婆婆”家。七婆婆(熊韵策)是妈妈的七姑,和妈妈同年,还略小一点,所以妈妈叫叫她“小七嬢”。战前她家也住在南京,“七公公”姓苏,也是在政府机关里做事。记得那次在他家里至少住了一个晚上,那时春寒料峭,刮了一夜大风。第二天早上风息,我们走出去,外面是一片空着的稻田(现在想来那时当是尚未下秧的早春)。走着走着我突然跌下田去,手脚张开,在湿泥巴田里留下一个“大”字形的人印子。
后来我们又到离那里有点远的一个地方去看“排戏”。听说那是一些逃难到后方的电影演员,不能拍电影了就排演话剧。乱糟糟的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见露天围着很大的一圈长板凳,好像还有搭了竹棚的地方,只见不少人在看热闹,此外不知道他们大人看出一些别的门道来没有。那时候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他们说起的这些演员的名字,很可能其中有一些我后来熟知的明星。

左图:“周末旅行”时,我们一家从王梦蕉阿姨(右一)家走出来(1940年)
还访问过另一家,那是妈妈的一个同学,叫王梦蕉,除了我的“干妈”吕亦陶(她是妈妈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在南京妈妈回昆明探亲就是把我寄放在她家里的。她是四川人,抗战时却没有到后方来过)以外,王梦蕉也是妈妈最好的朋友之一。她先生是个德国军官,后来听说是蒋介石的德国军事顾问团成员。我对那次在那里的印象不深,但是留下了好几张照片,是山坡上的别墅,屋外树木葱郁,有层层石阶。那显然是冬天,大人们都穿着大衣,我穿着领口有半截拉链的厚毛线衣和毛线裤。后来我们第二次到重庆住在南山的时候,听说他们也住到南山,但是离得比较远,是山林里的独家别墅。还听说有一天晚上强盗进入他家抢劫,把德国人的一根手指砍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期我没有和他们见面的印象。很可能王梦蕉本人那时不住在那里,只有德国人独自住着,不然不可能没有来往的。抗战以后,妈妈收到王梦蕉从国外寄来的十几张小照片,都是她一个人的,真是个美人,而且穿着各种各样的时装,做着各种姿态。妈妈把它集中贴在相册的一面上,并且题字曰:“弄姿”。在后来那个时代里很自然地久断音信。“改革开放”以后上海家里突然接到王梦蕉从美国加州寄来的一封用毛笔竖写的长信。说二战以后他们先住在德国,后因当时德国经济凋敝,迁居美国,直到现在。信中大有沧桑之叹,还附有两张家庭合影。她那时年近七十了,虽然打扮得还似有风韵,但已遮掩不住被岁月销蚀的容颜了。德国人(她在信里称他Eilich,但我记得那时候爸爸妈妈叫他“司托斯腊”)则已老态龙钟。她希望有机会还能见面,但是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然不在此世(刚去世不久),再也见不着了。
妈妈的大照相簿和我的小照相簿
在小磨滩的时候,因为房间里是泥土地面,雨季潮湿,到了夏天妈妈就要把大大小小几口皮箱和一些别的东西搬到前院里打开来曝晒。她那口小皮箱里藏着不少宝贝。有象牙的和各色玉的小玩物和首饰;有晒干的熊胆和其它贵重的名药;还有一些证书等等。此外就是一大一小两本相册。小的一本里面全是我一个人的照片,从满月起,已经集了不少。大相册里面有从妈妈小时候她自己和长辈们那些装束古老的照片起,直到她年轻时在昆明、南京家居、会友、出游的大量留影。还有爸爸妈妈的两张订婚照,现在的人看了都惊奇:“那个时代怎么这样时髦!”还有妈妈戴着方帽子的大学毕业照。有一些是和我在一起照的,但大多数里面没有我。我觉得这是不对的,所以总是要问她:“我在哪里呢?”其中有一张爸爸妈妈和“干妈”吕亦陶在杭州灵隐寺外一个天然的石门口坐着的合影,又是没有我。但是石门口另一边高处站着一个光头长袍的人。因为我自己有过一张光头的相片,而且头很大,再加上我认为应该有我,就指着那个“人”硬说这就是我。其实那是一尊和尚的石雕像。很奇怪,中国的雕像一般都是浪漫夸张型的,但是这一尊却很写实。如果不是它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而且照片上的黑白色调不那么单调的话,即使我现在看了照片也会以为那是一个真和尚。在这照片上至今还留着我当时用棕色铅笔的涂鸦。我在上面涂了两处,其中一处就是在那石和尚的袍子上。也许我已经感到石像的灰度太单调,袍子上应该有点色彩。再者这也许正是出于对“我”的自怜。

上图:妈妈的照相簿里的照片。妈妈在她亲生母亲怀抱中。(1910)
妈妈的身材就是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偏矮的。皮肤也不算白,单眼皮,总之没有那种张扬的、眩目的漂亮。但她的五官雅致匀称,气质雍容清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天然的优雅、端庄。就在她临去世前,白发苍苍在医院,许多老少上海病友和家属都说:“这位老太太真清爽!”八十年代又翻阅到那些照片的时候,我觉得她年轻时的清纯气质很像那时荧屏上的日本演员山口百惠。五官脸盘也有些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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