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忆当年访名家
--作者:潘志豪
1993年,为了引进竞争机制,1月18日,新成立的上海东方电视台首次亮相。由此,东方电视台和上海电视台形成两峰对峙、双水分流的格局。一个大型都市,出现并列的两个电视台,这在当时中国大陆是绝无仅有的。
新成立的“东视”,推出了琳琅满目的新节目,其中最为观众注目的是《东方直播室》。顾名思义,该栏目是一档直播(部分节目为录播)的谈话类节目,长度30分钟,19点播出。为什么观众倾心于直播节目?一是观众可以直接参与,从被动的受众转化为授众;二是它保持了本色风味,那种“羌笛无调信口吹”“衣冠不整下堂来”,反倒给人以真实可信的亲切感。当从荧屏上看到熟识或不熟识的朋友坐在直播室里侃侃而谈,间或在语言或动作上出一点小洋相,顿令观众仿佛身临其境,忍俊不禁。
自东方电视台开播之日起,我就担任《东方直播室》编导,躬逢其盛,何其幸哉!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依然心潮起伏,难以自已……
一
1993年,由张丰毅、张国荣、巩俐和葛优主演的电影《霸王别姬》在上海首演,风头很健,观众尤其对横跨歌坛和影视的两栖明星张国荣更感兴趣。于是,《东方直播室》顺应观众的要求,向被歌迷们昵称为“哥哥”的张国荣发出了邀请。
7月25日下午,尽管事先采取了保密和保安的措施,但消息灵通的歌迷们早把南京路浙江路口的“七重天”(东方电视台台址)围得水泄不通。原定张国荣15时到场,因故误点;直到18时许,当一身淡灰西装、清新脱俗的张国荣在众人的陪同下现身时,还是引起了轰动。
张国荣是个低调内敛、不事张扬的人,毫无某些明星那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做派。进入演播厅后,几乎没有寒暄,他就听从编导的指令,很快就与主持人曹可凡开始了对话。
话题围绕电影《霸王别姬》和《胭脂扣》的拍摄经过以及幕后花絮进行。张国荣率直爽快,有问必答,只是有些拘谨,话语惜字如金,仿佛在草拟电报文稿。
平心而论,《霸王别姬》并非张国荣的上乘之作,他毕竟对京剧不太熟悉,尤其缺少旧时京剧名伶的那种沧桑感和风尘感。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始终有一种羞怯--一种骨子里的羞怯。这种羞怯不涉美丑,无论年龄,更非关风月。也许,羞怯只是一种示弱美学,使我们非常受用,大家都变得绅士起来,生怕孟浪和轻慢,会亵渎了张国荣。
在对话中,张国荣的声音是幽幽的,动作是徐徐的,尤其手势是柔柔的,这种肢体动作,令我想起京剧旦角的那种妙曼的兰花指和婀娜的身段,这也更使他有种楚楚的女性味。我素来厌恶“娘娘腔”,但对张国荣的那份独特的温山软水--居然并不排斥。
我私下揣摩:这恐怕不是张国荣要追求那种“男性雌化,女性雄化”的病态时尚,而是为戏所累--因为他是个追求唯美的人。我知道,有的京剧男旦演员,由于长期在舞台上男扮女装的浸淫,以至于在生活中也常常会不自禁地流露出女性的情态动作。想不到“哥哥”也会如此这般,莫非是他演影片中的“程蝶衣”入戏太深,走火入魔了?
录了一段对话后,在休息的间隙,张国荣静坐一隅,那种文静安详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形容。我趁机过去和他说些题外话。他坦诚地告诉我:他对《霸王别姬》不太满意,但在拍摄中极其投入,以致很难自拔。因此,戏一拍完,他就找了个近乎封闭的地方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我问他效果如何,他笑了笑,没有作答,但他那有些疲惫的脸上似乎写着答案……
采访结束后,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签上了龙飞凤舞的大名。我本想和张国荣合影留念,可是看到人们争先恐后地和“哥哥”合影,我知难而退打算放弃了。善解人意的Leslie(张国荣的英文名)大概看出了我的尴尬,向我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拍了拍沙发。我赶紧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很松弛地把右手放在我的背后。此时,剧务小童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图1)。

图1 我和张国荣
谁知十年后的2003年4月1日,张国荣纵身一跃,把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四十六岁。让人在慨叹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的同时,不禁想起他那最为动人心扉的绝唱:“不知道为何你会远走……不知道为何你会放手……”
二
1993年盛夏,著名舞蹈艺术家杨丽萍在沪举行了个人舞蹈演出专场,这是她全国巡回演出的第一站。
出身于云南白族农家的杨丽萍,十二岁即与舞蹈结下不解之缘。她创作主演的舞蹈曾多次获奖。舞蹈是一种“世界通用语”。杨丽萍还携着舞鞋走出国门,扬誉海外。美国已故的石油大王哈默曾盛赞:杨丽萍的舞蹈艺术“属于全人类”。

图2 我和杨丽萍
乍见之下,杨丽萍给人的感觉一个字便可概括:“细”。细长身材,细眉细眼,细臂细腿,细声细语。坐在她身边(图2),和她对话,真是一种享受,会令人油然想起她的独舞“雨丝”,仿佛正有一股小溪,潺潺淌过你的心田……
不过,很快,我们便发现被自己的感觉欺骗了:眼前这位纤细清秀的女性不容小觑,在她心里装载着坚定而丰满的艺术见解。
在云南民间,孔雀舞原是男性集体舞蹈,男演员们穿上一副“孔雀架子”,模拟雄性孔雀的动作,展现男性的阳刚之气。然而,杨丽萍却另辟蹊径,穿上一袭长裙,运用肢体动作,流溢出女性的如水柔情,具有一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灵动之气和地域风情,是不可多得的舞蹈艺术精品。每说及此,这位细女子的眼中全是关不住的喜悦。
杨丽萍还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她的舞蹈风格就是一个字--“土”。水光山色的秀气,华夏传统的美感,尽入她的舞蹈语汇之中。因此,她从不给自己的舞蹈添上一轮炫目的光环。她指出:“我不想表现什么伟大的人生哲理,只想表现一种意境,一种美感。至于观众们对我的舞蹈怎样定位,那是观众们的自我创造。”是的,看她的演出,常常使人既感到古朴典雅,却又极富现代气息。就如同和她对话,她有时像三月小溪叮叮咚咚,有时却“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杨丽萍不仅在艺术上标榜“我从不刻意创新,而是一切顺其自然”,待人接物也毫不造作。她脸上几乎没有怎么化妆,身上的打扮更俗得叫人惊讶:彝族的服装、白族的首饰、独龙族的腰带、藏族的项链--她坦言:“我追求的是大俗之雅。”
交谈的氛围越来越松弛了。我们问她:“人们都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你有这种感受吗?”她颇有深意地一笑,答:“我觉得做名女人不难。因为少数民族的成员大都心胸开阔,我不会拼命去追求什么,当然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失落感,更不会让自己生活得太沉重太累。”
面对经济大潮的裹挟,她称自己不会“下海经商”,因为她自知缺少这方面的“悟性”。这使我们看到她性格中的另一极“定力”。

图3 此为直播结束后合影,中间穿红衣者为杨丽萍,其左一为沙叶新,左二为作者。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该节目播出后,观众反响甚好,其中作为该节目的主持人沙叶新先生功不可没(图3)。沙先生是著名剧作家,代表作有《假如我是真的》《陈毅市长》《寻找男子汉》《大幕已经拉开》《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等,其作品曾在全国引起轰动。沙先生虽然貌非潘安,年非“花季”,但秉性幽默,为人机智,出口成章,应答如流,而且谙熟语言艺术,久积舞台经验,因此,我们突发异想:请正是鼎盛春秋的沙先生担任节目主持人,和那些俊男靓女的主持人分庭抗礼,这必将有力冲击观众的欣赏惯性。当时,我还对先生笑言:我们已铁了心把你这位主持“新秀”,从书桌边送到荧屏上,请“先生大胆地往前走”吧。沙先生则故作严肃状:没关系,我姓名的一半就是“少十斤”,我就等着为当节目主持人减少十斤吧!
往事依稀浑似梦。今年7月26日,风骨铮铮的沙叶新先生驾鹤西去。从此幽明阻隔,天人永别,痛哉!
三
电梯门刚打开,五六个人簇拥着一条精壮的汉子出来。他穿着一身条纹套装,走路时上身有点摇晃,眼睛东张西望,孩子般真诚的笑容,分布在那只引人注目的大鼻子的周围,人们欢叫着--成龙!
在东方直播室里,几十只聚光灯笼罩着成龙。他毫不在意,居然文绉绉地把自己埋进大沙发里。
这种文绉绉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当主持人陈宝雷的一段开场白刚说完,成龙浑身的细胞早已亢奋了,只见他又说又笑,手舞足蹈,那只大鼻子则在面部灵活地搬来挪去。哈,采访成龙真是一件赏心乐事,你只要丢给他一个话题,他的话语马上就像一江春水滔滔不绝,甚至连主持人也插不上话。
在港台演艺圈里,成龙的“观众缘”有口皆碑。别看他虎背熊腰,皮囊里却装着一颗对他的衣食父母--观众的敬畏之心。他可以为发烧友们签名,最多一天达三千份。他认为:签名对自己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对影迷来说也许是终生难忘的记忆,因此他总是认真去做。
成龙是个世界级大明星,但他居然明白无误地表示:他也有崇拜的偶像。谁是成龙崇拜的偶像?成龙答:体操名将李宁、童非。说到这,成龙的神态十分认真,犹如他的影迷说起他的大名一样虔诚。
问起成龙这次上海之行有何愿望?他不假思索地说:“看大熊猫。”说起大熊猫,简直戳到了他的痒处,他顿时眉飞色舞、笑逐颜开,活脱脱像个大孩子。可惜,他对大熊猫一片痴情,而大熊猫对他并不亲昵,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把成龙折腾得好不伤心。
这个在银幕上以阳刚之气征服观众的汉子,还坦率地告诉观众:年幼时,他不理解父母送子学艺的一片苦心,以致对双亲产生仇视情绪,后来马齿渐增,终于大彻大悟……在南斯拉夫拍电影时,他头部受了重伤,与死神搏斗了八天,但他对新闻界瞒得严严实实,为的是怕他母亲获悉后会承受不了打击……
成龙特别指出:在他踏上演艺圈时,父母曾告诫他:不要加入黑社会,不要吸毒。值得告慰他父母的是,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做。成龙又笑了,自豪而真诚。

图4 我和成龙

图5 我和成龙的补拍照
采访结束后,我要求成龙一起合影。他笑着走到我身边,恶作剧似的突然一把搂住我,我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恰好此时摄影师按下快门,于是才有了那张我双目紧闭的照片(图4)。后来趁摄像师与成龙合影时,我又补拍了一张照片(图5)。
转自《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